隱於詩之後:評楊宗翰詩集《隱於詩》

2023/12/3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楊宗翰《隱於詩》(聯合文學,2023)

楊宗翰《隱於詩》(聯合文學,2023)

以詩學研究與評論為人所知的楊宗翰, 2023年在聯合文學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個人詩集。早在學者的身分之前,楊宗翰就已經開始寫詩,甚至在世紀之交參與了當時重要文學社團「植物園詩社」的運作。《隱於詩》作為楊宗翰的第一本詩集,看似「隱藏」了自我,實際上卻「顯露」了他對創作的抱負與胸懷。

▌感時詩濺淚,恨別筆驚心

詩集《隱於詩》分為五「章」,每章各有不同的側重與關懷,私以為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第一章「感時」。

不同於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楊宗翰的「感時」並不大張旗鼓的針對國事、戰爭等社會議題使用文字,反而著眼於近似現代主義的生命詰問,如同〈斷章〉一詩所寫:「人生/○與一的激辯」。若深入閱讀這章當中詩作,相信會有許多哲思上的收穫──〈壽宴〉當中「延長小命」的思路、「魚肉」與「餘生」的辯證、收束於「忽然城市停電」的精巧設計,整首詩作雖短卻饒富趣味;〈冬至〉的二、三節「有人,窗外有人/而不是話題的中心//「烘焙一杯咖啡的熱氣/得投入幾磅冰涼的硬幣」」,除了明顯可見的行末「i / in韻」(心、氣、幣),句中也藏有「ei韻」(焙、杯、啡、得),如此雙重的韻在詩中形成了有機的「韻網」結構;〈左岸〉比較「生命」與「咖啡」、並置「倨傲的眼神」與「午後的甜點」詞組,當中的「左岸」與「右岸」又彷彿隱隱指涉政治與地理的現實世界,全詩值得玩味。

在這些詩作當中,〈彩票行──預知大選紀事〉特別值得深入探究,陳義芝教授在趨勢教育基金會「遇見一首詩」網路節目中,便特別賞讀。可以觀察到楊宗翰有意識地透過「迴行」來達到敘事想像的翻轉,比如〈彩票行──預知大選紀事〉第一節:

一滴眼淚終於落下
沉重起來的票箱是
不是海洋?嘆息齊一出發
我們怎能擦去泥烙與印疤

若按照一般的閱讀習慣來理解,「票箱是」之後應該要接著票箱的喻依(用以比擬「票箱」的另一事物),比如「票箱是□□」;然而楊宗翰卻以「迴行」驅使敘事懸宕,讀者要進到下一個詩行才會發現「票箱是/不是海洋?」這樣的問句。如此看似不自然的斷句設計,呈現出「行句關係分離」的現象,這種不同於日常語言使用方式,正正顯示了詩人挑戰讀者閱讀慣性的企圖。透過「迴行」來製造效果之處屢見不鮮,在同一首詩的後半段也可見得:

有淒聲自布旗裡來,有臉
在街上擺──誰買?誰
不賣?名字是生津的奉茶任人採

「誰買」理當接著「誰不買」或「誰賣」,楊宗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迴行」,再一次讓讀者走出了閱讀的慣性,正如陳義芝教授於節目中所稱的「增添了語義的曲折性、靈動性」。除了因應敘事的設計,楊宗翰的「迴行」也具備聲音上的考量,比如行中的「來」、「擺」、「買」、「賣」、「採」押韻;若將這些韻腳全數置於行末,則會顯得過度而矯揉造作。值得一提的是,「彩票」與「大選」在結果上的難以捉摸,契合了詩中「迴行」的翻轉與難以預測的音樂設計,形式與內容有相互呼應之意。

▌一種人文精神的情感追尋

相較於第一章「感時」的多樣態,第二章的「愛欲」因詩作主題類近,直白的情感與文字技巧的退位,讓整體藝術表現較不突出。從詩題來觀察,〈缺伊不可〉的三層諧音、〈幸福,嚴禁出口〉的雙關設計等,可能並未達到最適切的效果;以詩句來論,「讓我告訴你/我們的愛情今年很便宜」(〈世紀末〉)、「有妳出現/只是距離好遠、好遠」(〈夜有所思〉)等,也有再行斟酌的空間。在這章的詩作中,最特出的應為〈木頭人〉一詩,打破了人與神對愛欲情感的界線,以下節錄第一節:

媽祖也在忍耐
這熱鬧的悲哀。人群如火襲來
四肢襲來五官襲來背脊口沫腳步聲襲來襲來

第三章的標題為「有誌」,同時也意味著詩人「有志」。這章的詩作多附有副標題,以寫給土地、文學、歷史的詩作為主,包含楊宗翰所參與過的「植物園詩社」、遙寄詩人林燿德、與卡夫卡畫作對話等。〈有霧〉的「深山有霧/一棟棟圖書館在霧中奔跑」與〈有悟〉的「學子埋頭/深耕手機無邊小螢幕」生動而不流於堆疊文史或風景描述,向陽曾對前詩有精要的短評。一首寫林美山、一首寫淡水河,楊宗翰如此的「山河紀事」不同於傳統印象中的「地誌詩」,切實地具備了個人生命經驗的厚度。

除了日常記憶與教學生活,楊宗翰也以〈中正紀念堂所見〉一詩觸及歷史的描寫:

午後驟雨。遺留的
水漬訴說美與暴力
 
行人是大地用剩的
瀝青
   ──鋪路工不予置評
 
這是夏梢,漫天大雪
雪,雪,瘀青色的雪
默默踏過群眾白淨無垢底心

以午後的「驟雨」、夏天的「雪」等自然意象寫歷史的美與暴力,中間人造的「瀝青」便顯得突兀而值得討論;詩中「行人是大地用剩的/瀝青」一句深具省思意味,而「雪,雪,瘀青色的雪」頗有日治翻譯詩與戰後初期詩作的韻律感。綜觀全詩,一開始的「驟雨」突然間轉變為「雪」,也許是詩人在分節的空行跳脫了原有的時間觀,以更宏大的視野來看待──夏天的雪是近乎「不可能」的,而這正隱隱對應了全詩的書寫核心。

▌學院詩人的深刻省察

閱讀詩集《隱於詩》的第四章「攬鏡」與第五章「五行」,有與第一章「感時」類似的感受,詩作的關懷核心多在時間、自我、存在等命題。綜覽這兩章,〈晨剃〉理當是其中最佳的幾首詩作之一:

一個遲到的
早晨。洗臉刷牙
剃鬚──那些歪八
扭七的街談巷語
 
──折合
半罐刮鬍水
三輩子鐘
一面相看兩厭的鏡
出門。天地大旱
草木無跡──
惟行人泰然,偶爾
交換喉頭的積水
眼底的綠意

遲到的應該是「人」,楊宗翰卻刻意錯置為「早晨」,同時將「歪七扭八」互換、迴行為「歪八/扭七」,開篇便營造出一種失序的生活感;而第二節數字的設計(半、三、一、兩)與日常物件的翻轉(三輩子鐘、相看兩厭的鏡),讓時空看似明確但實則並未被定位,保有想像的間距。就整首詩的意象群來論,楊宗翰讓其筆下的「鬍鬚」、現實世界的「草木」、人與人「眼底的綠意」交相輝映,頗有新意。除了〈晨剃〉以新穎的意象主軸延伸思考,這一章的〈用餐〉、〈我策馬走進歷史的廚房〉、〈革命〉等詩作也深富哲思,值得個別深入討論。

綜觀第五章「五行」當中的詩作,詩中出現了許多帶有禪意的詞語如:肉身、冥合、地獄、天翳、拈香。在如此的推論下,出現在這一章的〈後現代〉一詩便有錯置之感:

歷史的巨輪沿著
鐵褐色軌道不停滾動,滾動
 
像一句堅定的話語
 
嶄新的電車
滿載口吃的人

單從這首詩,就可見到楊宗翰在短詩行篇幅內對意象、音韻、結構的精心布置,嶄露優異的詩創作能力。一列「電車」就如同一句「話語」,我們將要駛向哪裡?這除了是楊宗翰以「後現代」為題的書寫,也是詩人們/讀者們面對語言與未來的難題。

《隱於詩》除了有羅智成、白靈、余欣捐的推薦語,書後更附上了夏婉雲、蕭蕭、向陽等詩家的評論,可說是累積已久的一次詩藝展示;白靈稱擅寫評論的楊宗翰「人早識其論,卻少觸其詩」、羅智成所言「像一個深藏不露的樂手」均可謂非常貼切。在一般的文字雕琢之外,楊宗翰也不時運用空格、縮排、字體與字級的彈性,在形式層面大膽嘗試,詩集中更有不少的散文詩創作;在語言上也可見其化用古典句法,與賈島的「推敲」、瘂弦的「觀音」與「罌粟」對話。可以這麼說,《隱於詩》作為楊宗翰的第一本詩集,並不遜色於其評論或研究──在台灣當代的詩場域,楊宗翰證明了「學者」與「詩人」並不衝突,兩者甚至有相輔相成的可能。


本文原刊於《生活潮》藝文誌第23期(2023.12),頁4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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