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姿態》是語言的多聲道、視域的萬花筒,在當代日常的平凡中追索不凡。身處於紛雜的現實世界,施勁超並未放棄文學的本質,詩中不見漫天說教的控訴與過度渲染的情緒,反而適度調控口語、拿捏距離,這點在新生代詩人群中尤為難得。除了找到自己的說話方式,施勁超的詩善用括號轉換視角,在單純的文意補充、提醒吐槽之餘,更進一步向社會擲出疑問,拓展前文的思考路徑。行走意味著移動,可以這麼說,施勁超以一個觀察家的姿態,在移動的同時適度參與,成功地以詩走出了一條路徑。
(林宇軒推薦語)
如同白萩《現代詩散論》中所說:「藝術所以能偉大的呈顯在我們眼裡,正是由於技巧的偉大。」作品的主題內容固然重要,但一首好詩仍舊必須依憑語言形式的鍛鍊,才能夠登峰造極。賞讀香港新生代詩人施勁超的新作三首,可以在內容與形式層面上,觀察出其詩藝的潛能。
〈八目鰻的證詞〉是一首生動的詩,敘事性質濃厚。全詩分為三節,透過視角的切換,每節各自承載了一種觀看事件的角度;整體敘事經過縝密設計,雖然看似被切割為三種視角,但時序也隨著詩行被緩緩推進。值得注意的是,「八目鰻」、「兩具胴體」、「男人」這三種不同的視角,顯現出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而透過八目鰻「依稀記得那天」一句,讀者可以在全詩初初啟動時便得知一切均為「過去式」──所有事情已然發生,沒有任何可挽回的空間。
除了敘事的鋪排,以「八目鰻」為詩題也是讓這首詩顯得生動的原因之一。八目鰻在時空的必然性之下作為見證者,雖然和眼前發生的事件完全無關,卻莫名地被迫涉入其中,甚至成為張力的來源。透過相互對應的不同情境,施勁超操控詩中的辭與物,引領讀者閱讀時的情緒起伏:將「八目鰻」的生活情境延伸至魚缸之外,乃至於將「男人」投射在「八目鰻」的角色之中──看見鏡子前交合的「兩具胴體」,「男人」便如同魚缸裡的「八目鰻」,透過玻璃看著事件現場,同時看見了自己。攀緣植物、鏡子、鑰匙等意象的安排讓〈八目鰻的證詞〉一詩的畫面感顯得強烈,彷彿一切事物皆受到外在感官與內在慾望影響,讀者從而能被施勁超的筆牽引著知覺體驗。
在〈換臉〉一詩中,施勁超則採取相對知性的筆法,著墨於更為抽象的母題。「臉」在詩中作為貫穿整體的象徵,配合著相關的詞彙如面具、微笑、京劇,延展出不同面向的思考。從視覺結構來分析,這首詩以每節三行的方式穩定推進;而在敘事結構上,卻不斷反轉、打破這種穩定──第一節「但什麼是初衷?」、第二節「再換一張」、第三節的「變臉」與「反身」、第四節的「以為」與「但」──直到最後一節,施勁超才感嘆式地為將整首曲折的詩作結。楊牧在《年輪》中寫道:「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不變即是死亡。」書寫這類型「定行詩節」的詩,無疑是詩人對調度敘事比例與結構的自我挑戰;在變與不變如當中的艱難裁決,稍有不慎便會顯得失衡。
在這首詩中,施勁超同樣展演著自身的詩藝,藉由敘事鋪排和幾處迴行(enjambment)來調控詩作的節奏;不過有些部分可以稍加斟酌,詩作的藝術性與完整度會更上層樓。在前兩節選擇隱去主詞是個聰明的決定,除了讓文句更簡練,也讓其中的描寫具備普世性;第三、四節出現的「少年」在整首詩中,反而限縮了指涉的可能。另外,全詩僅有第三節的主詞為「微光」,在整首詩中顯得有些突兀,可以再行考慮。過往詩人以「臉」為象徵的詩作不在少數,若施勁超能夠在穩定安排敘事、不過度說明的前提下,更加大膽地嘗試不同的語言技巧,在相同命題上會有更驚人的突破。
相較於前兩首詩,〈與護理系學生談心及其他〉行長三十五行,從附註推測有組詩(group poems)或詩系(poetic sequence)的可能性。前兩行極其精彩地將意象與敘事緊密結合,同時藉由破折號的形象,讓纜線、權力、鑰匙三者虛實結合;接續的散文式文句雖調適了先前的緊湊,但流於說明性的描述,較為可惜(私以為可再更果斷、精煉,如第二行的「仿擬」建議直接刪去)。第二至第四節如同一節節列車,推進詩行同時推進時間,哲學性的思辨透過可被感官接收的「光」而更加具體。
第五節,施勁超進入正題「與護理系學生談心、理想與不遠的將來」。有趣的是,詩題僅保留了「心」,「理想與不遠的將來」則被簡化為「其他」,由此便可見得施勁超著墨的重點為何。在「心的隱疾為對話蒙上陰霾」之餘,此節的其他文句皆以散文方式表述,卻透過「或許你們早已看淡生死,以致/那麼輕易便談論人的一生」來製造衝突感,讓整體不致過度散化。往後的詩節中,施勁超雖然接續「談心與其他」的環節,但他巧妙地結合現實社會:房室的「出租」、信仰「符籤」,乃至於末節更直接將鏡頭移回「行道樹」、「樓房」,復交織著精神世界的「心」。
詩是詩人的證詞,很榮幸能夠成為施勁超詩路上的見證者。從這三首詩來觀察,便可見得施勁超詩作主題與技巧的多元。相信他若持續精進發展,必將在未來的文學場域中更加發亮。
原文刊於《幼獅文藝》第824期(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