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12/25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釀影評|《分手的決心》:情陷美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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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的不可能任務

所謂愛情的不可能任務,是我倆之間必須用秘密讓愛情成立,一旦沒有了秘密,愛情就煙消雲散了;但是,為了讓這段愛起死回生,我要再用另一個秘密,掐住你、成為你永遠的夢魘。

宋瑞萊和張海俊,就在刺探真相和彼此缺席間,錯過再錯過。

越是想找出真相,他就越是註定失去她。警探與嫌疑犯一拉一扯的愛情關係,好似重寫了 14 世紀末法國詩人 Jean d'Arras 的《梅露莘傳奇》(Le Roman de Mélusine)。故事是這樣:人類和仙女結合生下的梅露莘為了報復父親未遵守與母親的婚前承諾,夥同二個妹妹將其鎖在深山城堡中,因而觸怒母親。為了懲罰大女兒,梅露莘給她下了一個詛咒:在她的餘生裡,梅露莘的下半身會在每個星期六變成蛇形,這個秘密不能被她的丈夫發現,否則,她將重蹈父母悲劇的婚姻下場。

後來,梅露莘嫁給了落魄王族子第──呂西尼昂家族的雷蒙汀,她在婚前要求丈夫遵守一個條件,那就是兩人不能在星期六見面。二人婚後一共生下十個兒子,但每個都有身體缺陷,這並不影響夫婦二人對孩子的愛,只是,梅露莘每逢星期六就避不見人,使得雷蒙汀心生疑竇,直覺妻子在外有其他男人。他最終違背了諾言,在星期六偷看妻子,竟發現梅露莘沐浴的嬌軀下半是一條蛇!無法接受有一個怪物妻子的雷蒙汀,公然當眾羞辱她、一併揭發她的秘密:「你這條虛偽的蛇!」他指控,受到丈夫背叛的梅露莘永遠變成了半人半蛇的模樣,她留下給丈夫家族的「祝福」(其實就是詛咒)後,飄然離去。


往後,每逢呂西尼昂家族的成員將要死去時,梅露莘就會回來,用報喪女妖(banshee)的淒厲音嗓預告即將發生的變故或死訊。據說,梅露莘的身體愈變愈小、愈變愈小,最後變成了一條蛇(有的傳說是她變成了龍),盤踞在教堂一隅。

歐洲人魚傳說的雛形,吸納了希臘神話中的水精寧芙(nymph)、尼里德斯(naiad),被詛咒成蛇的拉彌亞(Lamia),以及史詩《奧德賽》中半人半鳥的海妖賽倫(siren),並在中世紀完成演化。當時基督教為了提升神權、打壓女性,把人魚視為性墮落的象徵,給不貞女性貼上妖異的標籤,其「上身為人,下身為魚」的外形則是在中世紀裝飾手抄本(illustrated manuscript)中確立,成為後世熟知的美人魚樣貌。

在這段時期,人魚傳說在歐洲各地還出現了許多變種,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梅露莘。人魚梅露莘的形象,在一些故事版本中,下半身是前述的蛇(受拉彌亞的形象影響)、龍、甚至是二條魚腿,在有些繪畫作品當中,她還有一對惡魔翅膀。

奠基在上述對中世紀人魚傳說的爬梳上,筆者欲透過美人魚神話的視角,剖析朴贊郁電影《分手的決心》(2022)中,人魚和海洋意象對宋瑞萊角色形塑的重要意義,並以自身作為影像媒介接收者立場所看到的「人魚混界」線索,對電影進行「美人魚歪讀」。導演一方面大量利用水元素為故事走向穿針引線、渲染氣氛,同時反覆運用鏡頭語言來彰顯山與海的對立,以及瑞萊一生與水相依相偎,來強化戲劇衝突、豐富情緒張力。


「美人魚歪讀」何以可行?實際上,這種把人物看作美人魚的大膽解讀方式,在文學研究已行之有年。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學者 Tara E. Pedersen ,她在 Mermaids and the Production of Knowledg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2015)後記裡,整理早期英國民間傳說把人「妖魅化」成河中水妖(water nymph),頻繁出現在各種歷史傳說記載中,Pedersen 並提出了一個新穎的觀點:《哈姆雷特》中的奧菲利亞沒有淹死,因為她本來就是隻美人魚,所以她只是回歸故里、遠離塵世。維多利亞時期小說《浮華世界》(Vanity Fair, 1948),作者 William Thackeray 就在親筆插畫作上,把女主角 Becky Sharp 繪成一隻奪人性命──作為她擅長用美色勾引男人的指涉──的美人魚(man-killing mermaid),彰顯其致命的吸引力。

William Thackeray 繪製的「美人魚」Becky Sharp

以下,筆者將採用梅露莘和其他的人魚神話,進行宋瑞萊的「美人魚詮釋」,挖掘這個懸疑犯罪故事底下的奇幻故事暗湧。

梅露莘何以作為《分手的決心》的中古傳說版?

回歸前段未談完的話題,梅露莘套路從以下幾個細節,反映在《分手的決心》當中:(1)從山的角度來說,梅露莘的父親是威嚇蘇格蘭高地的國王,而宋瑞萊的韓國祖父是有功英雄,鋤頭山的舊主,兩人的父祖皆擁有山峰壯麗的土地和偉業;(2)梅露莘終身監禁生父,到了宋瑞萊藥殺母親,以下犯上的逆倫悲劇同樣發生在這二個女人身上,也成了她們往後的沉重包袱──前者是與蛇身相伴(有的版本是魚),後者則成為不折不扣的蛇蠍美女,用身體、心計換來她想要的一切,物質、金錢、愛情,甚至返祖歸宗;(3)受詛咒的梅露莘頓時成為流民,遠離家園,而失去至親的宋瑞萊亦鋌而走險,變成非法移民;(4)雷蒙汀窺探妻子梅露莘「偷情」,背後乘載的「男性凝視」(Male gaze)意念,反覆出現在張海俊深夜監視心儀的宋瑞萊,試圖找到她犯罪的證據,同時卻對神祕、性不貞的她投射諸多情慾幻想。

最重要的一點是,無論是梅露莘和雷蒙汀、宋瑞萊和張海俊,此二對男女的愛情必須仰賴一道祕密之門來維繫,一旦這些男性愛人意欲用解謎的鑰匙打開這扇門,所有的情愛皆灰飛煙滅。所謂的秘密之門,直指女性原罪:梅露莘的蛇身,自古是被放大、妖魔化的女性情慾象徵(中古時代藉由魚、蛇醜化女性生殖器官的傳統,後續會說明),宋瑞萊的殺夫之罪更是法律難容的罪行。只是宋瑞萊比梅露莘更有手段,她最大的罪並不是二度謀殺親夫,而是她對張海俊的「愛」。

「當你的愛結束時,我的愛開始了。」宋瑞萊在赴死前,使用中文母語對蘋果手機錄下這段獨白,無非是讓「愛情,不用翻譯」走向「lost in translation」,讓他們迷走在陌生語言的迷宮中,加深了這段感情的不可能,同時扣回她身負的第二重罪,她把玩中韓語言轉譯帶來的陌化和錯位(據國外評論,宋瑞萊韓文的用字遣詞已明顯過時,不符現代用法),設下了第二道秘密之門,讓它更加牢不可破。


回歸她對張海俊的「愛」,宋瑞萊採用梅露莘斷開丈夫所施展的「詛咒策略」,給海俊留下一道難解的謎團。正如眾人往後想到梅露莘就驚懼不安,瑞萊要讓愛人在午夜夢迴時,為自己的消失而困惑、痛苦、發狂。

梅露莘或魚或蛇的半體,皆與女人性慾有關。魚、蛇多子,富饒多產的特徵連結到女人的性器官,魚形如外陰,在中世紀被視為女性生殖器官的直接象徵;此外,蛇代表無節制的情慾,與梅露莘形象相似的希臘神話女妖──半人半蛇的拉彌亞(Lamia)──發音近似陰唇(labia)。由是得知,人、魚、蛇混雜的神話物種,皆是父權社會藉著繪聲繪影的傳說,讓人們對女人性器官的公然直視,達到對女性慾望的控制和擺布。

朴贊郁鏡頭下的宋瑞萊,沒有暴露羶腥的性感解放,倒是簡練俐落地藉由人物的眼、唇特寫,捕捉到她如梅露莘般、似魚若蛇的女性情慾。瑞萊魅惑、神秘的雙瞳凝視,在海俊的監控中、幻想中、睡夢中反覆出現,她魚形般的眼眸如反射鏡,把女性身體從現實中游離,解構男性的主體意識,將其置諸於女性大膽凝望之下,顯現二者同形相生、皆是對方慾望的載體;此外,從《蝙蝠:血色情慾》(2009)、《下女的誘惑》(2016)以來,朴贊郁喜歡在作品中置入女主角舔拭食物的影像特寫,猶如對獵物吐信的蛇,這種飲食男女的情色暗示,流溢出她們壓抑已久的情慾,如飢似渴地想把愛人給一口吞噬。

整部電影當中,宋瑞萊始終以人身出現,但她身上所散發出的「動物性」特質,透過女性注視、進食的反覆操演,演繹著人魚神話中的變形擬態,剝除她在世人面前刻意表現出的人性化偽裝,複述她引用的孔夫子名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不是仁者,我樂水。」真是一點也不錯!魚的誘惑、蛇的挑逗,冷血生物般的性格,這才是真正的宋瑞萊。人魚非人,因此她沒有仁愛心腸,喜歡水的宋瑞萊也是聰明得過分,她運用梅露莘「人、魚、蛇」的變形力量,變幻莫測地模糊眾人對她的真正認識,掩藏她的真實目的,得以在與丈夫、警方的博弈之中取得最終的勝利。

雷蒙汀窺探妻子梅露莘沐浴,意外發現她半人半蛇的秘密


水的意象,以及其他潛在的人魚神話縮影

她實實在在地就是一隻謎樣的人魚,悠游在銀幕上。

宋瑞萊與美人魚在三個方面極為相似:與水的聯繫、如人魚般游移不定、以及用美好聲音誘人入夢的能力。

首先是水的意象。宋瑞萊的「智者樂水」說,點明海洋和這個角色的生命緊密相連,從她藍色和藍綠色調的服飾和鞋子、公寓的海浪壁紙、手機殼,到她在家鄉閱讀的《山海經》,甚至是她在星期一奶奶家中不時看望的魚缸、在雨中的松廣寺鐘鼓樓和海俊約會,朴贊郁有意識地藉由各種水的符碼,織入角色的生命史當中。陰晴莫測、遙不可及的瑞萊,猶如她最終擁抱的廣袤海水一樣瞬即萬變,而劇中也提到她偷偷乘上貨船,漂洋過海抵達南韓這片新大陸。

「她從海上來,亦從海上去」的人物歷程,使得她有如現代美人魚般,體驗陸上世界的大風大浪。女人如水,因此化育出美人魚的文化想像傳統,加拿大神秘學家 Manly P. Hall 在討論古希臘和中世紀煉金術的四元素理論「The Elements and Their Inhabitants」一文中,談到水元素和女人意象的連結:「操控水元素──一直以來都是女性的代表──因此水精靈自然而然地常被用來象徵女性。」應用 Hall 所提出的「水女」概念,檢視朴贊郁賦予湯唯飾演的宋瑞萊一角的「水漾的女人」姿態,可謂把美人魚神話在電影中全面深化,而非僅限於梅露莘傷感又淒美的傳說。

其二,是游移不定的狀態。瑞萊如同水中人魚般不斷漂流,從中國到韓國、從山城到濱海市鎮、從陸地到海洋,電影當中,瑞萊不停地遷徙、流動。與水的親密接觸,使得瑞萊成為半魚半人的存在狀態,透過海水的引導找到依歸。


女人如水般不穩定,好似她們易變的貞潔,如同奧泰羅指控妻子黛絲德莫娜「如水一般虛偽」(as false as water),讓女人長久以來必須承受「禍水」、「水性楊花」的美人魚詛咒,無法擺脫性慾、誘惑等外在世界賦予的形象枷鎖。宋瑞萊的一生和四個男人糾纏在一起──第一任丈夫奇道秀、男主角張海俊、第二任丈夫林浩信、中國移民哲成──戴上人魚面具的瑞萊,用美色、謊言周旋在這些人之間,操縱他們的生死和情緒,猜疑、癡迷、仇恨,偶爾給性飢渴的他們施予涓滴恩惠。

水的姿態演繹,讓瑞萊每次登場都是「遇水而生」的現代美人魚,讓女性生命豐盈,反身鑑照海俊乾涸缺水的羸瘦特質。電影嵌入多重細節動作,讓海俊時刻處於「乾澀」的狀態──用眼藥水緩解乾眼症、吃鱉壯陽補精、靠著幻想瑞萊進行魚水之歡──乾燥/缺精無力的身體,隱喻陽剛氣概流失的中年危機,藉此讓男性主體虛化,並讓水女瑞萊的情慾深潭趁虛而入,灌溉他的身心、再反噬他的靈魂。

表面上,瑞萊人魚般的魅惑身體是作為滿足男性生理慾望的容器,實則逆向直指陽性主體發展的桎梏,若缺乏陰性客體的置入,陽性主體不過是虛空的假象,瑞萊的人魚策略,正掌握了「採陰補陽」的陽性思維弱點,鏡頭藉由藍色物件和水花的捕捉,把銀幕化作流動的情慾之水,隨著瑞萊每一次的出場/退場,好像是模仿水中人魚的浮出/隱沒動作,對父權又是撩動、又是睥睨、又是訕笑,讓陰性主體趁隙取得主控權,掌握電影的敘事布局、男女情感的圍城。

對瑞萊而言,洗清父權世界給女人的污名化印象是多餘、徒勞的,但是她可以善加運用危險壞女人的標籤,顛覆父權秩序,反擊榮格(Carl Jung)提出的「美人魚救贖」理論,打破海中人魚(女人)需要陸地王子(男人)拯救的少女生命成長論述。在她最後選擇像「小美人魚」般沉入海中死去時,用象徵女性的潮汐撞碎沙礫堆起的山峰,徹底擊碎男性的理性防線,海俊的永遠沉淪,是女性意志的勝利,以及男性必須臣服在女性之下的宿命。


其三是瑞萊的「人魚之歌」,她就像荷馬史詩《奧德賽》的賽倫海妖,用銷魂美聲殺人於無形。儘管我們未曾聽見她歌唱,但是她精巧地把海妖的聲音魔法,轉換成說故事的音聲、反覆播放的韓文老歌,讓聞者頓失防備。

電影當中,瑞萊是個「說故事的能手」,從用中文母語朗讀的《山海經》故事、對海俊幽幽道來的水母隱喻、到甚至手機裡的音樂,美人魚般的她善用悅耳聲音所帶來的共情作用,在感官上直接模糊、摧毀人類的意識。以唸代唱,瑞萊唸神話故事來讓久病母親思緒遨遊仙鄉、暫時緩解她的病痛,再執行非法安樂死,扮演賽倫,殘殺被聲音催眠的船員。

同理,她為飽受失眠症所苦的海俊講述「化身水母」的漂浮體驗,誘哄他入睡(睡眠即為一種假死狀態),也是藉由聲音介質的聽覺傳導,加之以海洋生物泅泳的經驗敘述,用人魚之音把海俊的思覺帶入化身成水母的想像中,在清醒和睡夢之間,瑞萊的訴說悄悄劃破了現實和想像的分界,讓海俊的意念隨著瑞萊口中的水母浮動、擺蕩,逐漸沉入深海漆黑般的夢鄉。

當數位科技改變了 21 世紀的文明樣貌,宋瑞萊也順應物質的革新,除了用蘋果手機把複雜的中文翻譯成韓文,也間接用手機「代唱」海妖之歌,讓星期一奶奶困陷在歌詞中的海霧朦朧中,弄不清日月推移。聲音媒介的反覆播放、重現,讓她穿透有形/無形的限制,在海俊的思緒中宣示她的存在,逐漸擊潰他心中分明的正義/邪惡界線。


如美人魚般綻放,這是筆者對宋瑞萊這個角色的詮釋,以「美人魚歪讀」重探電影中溢出的水之意象,如何形塑湯唯飾演的蛇蠍美女。這倒不是說宋瑞萊真的就是美人魚,而是指出:在文學批評界近來興起的「美人魚作為女性賦權」的女性主義視角,被挪用在許多非奇幻作品的文本分析同時,恰好朴贊郁在《分手的決心》中毫不保留地表現他對女人和水的戀物,瑞萊的聲音和樣態,誘發我們在音畫之外的神話想像,並依循這些水的影像線索,在「瑞萊化成海中泡沫,消失在人間」的小美人魚結局之後,挖得更多、掘得更深,重新理解朴贊郁電影藝術中的美人魚迷情。


全文劇照、海報:車庫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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