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6|閱讀時間 ‧ 約 37 分鐘

見習騎士異聞譚✎XCII.內訌

  分頭行動是為了更有效率的前進。洛德等人穿過入口後迎來一片荒土,走沒多遠便感覺到空氣有些燙熱。硫磺獨有的氣味竄入鼻腔,亞隆才剛意識到他們身處異處,一起同行、克萊諾的族人們便開口朝幾名騎士警告。

  「這裡很危險,底下有岩漿──」與自然共存的種族,不會忽略一點蛛絲馬跡;比人類還要能更快掌握情況做出判斷,正是過去非人們之所以能夠馳騁於大地的理由。話才說完,像是為了呼應這句話的真實性,沈悶的迸發聲自數人的不遠處響起,明亮的鮮橘色岩漿因噴發而竄高──然後重重地落下,在地面留下燒裂的焦痕與鮮紅的濃稠漿液。距離眾人的僅有數十公尺的位置,因燒焦而裂開的地面碎成粉末、隨熱風的吹拂與岩漿的吞噬被抹去曾經存在的痕跡。

  即使鞋底能夠隔絕冷熱直接傷害皮膚,也不是可以繼續逗留的時候。若是有溫度或是火焰相關系別的魔法師在,或許還能夠做點什麼,但是在場的人之中,沒有這類系別的魔法師。

  注視著向他們逼近、水平面明顯緩慢上升、吞噬一切似漫過來的滾燙岩漿,其沸騰的氣勢敘說著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人融焚殆盡──逃亡的機會只有一次。

  總算是察覺眾人處在多危險的狀況內,洛德眼角餘光瞄到前方有一條吊橋、想也沒想便開口給出指令。

  「快跑!前面那裡可以通過!」映入眼簾的吊橋另一側是碧綠蓊鬱的平坦地面。僅是在半空中連接火山與一般深山的通路本身除了出入口外毫無支撐,大約二十公尺長的吊橋底下是為摔下去會粉身碎骨的深谷。

  顧不得橋是否堅固到能夠讓眾人通過,抓著一絲希望的洛德只能舉起手用力揮動──「快點!到對面去!」

  聽從她指揮的眾人逐一跑上吊橋,跟在數名妖精身後的緹娜緊捏著魔杖。為了冷靜下來,她半強迫性地思考起自己還能做什麼──萬一橋斷了還能用移動咒。移動咒雖然是基礎魔法的一環,使用上卻有條件。第一,移動的目的地必須要是去過的地方;第二,如果是沒有去過的地方,必須要能夠捕捉到那一處、自己的系別可以讀取的魔法元素。而第二種移動咒的條件最為困難的點,就在於從未去過的地方,並不清楚那邊有什麼可以當成落點的位置,除非親眼見過。

  雖然無法處理岩漿,但要是橋斷的話,已經認得這裡的地形跟樣貌,緹娜有信心可以讓落單或是還沒有成功渡橋的人藉由自己的魔法安全通過。穩定情緒後,恢復如常的心思足以讓緹娜沈著地準備好隨時正面應對。她輕聲呢喃起咒文,任由柔和到近乎透明的溫柔微光在魔杖杖尖稍縱即逝。

  與緹娜有著類似的想法,自認必須做點什麼,亞隆讓其他同盟的人與洛德先上橋,自己則是在岩漿在後頭蔓延過來追趕時舉起魔杖、選擇殿後。因為喜歡而選擇地系作為應用系的他,為了爭取更多時間而輕喃出的正是索羅入學時,他曾在一年級生面前演示過的魔法咒文──呼應他施展的魔法,地面忠實地開始扭曲、變形,呈現出一個半圓形的深灰色巨大堤防圍擋在吊橋前,彷彿一面盾牌。

  雖然能擋下大半的岩漿一點時間,卻阻止不了滾燙的高溫從堤防兩側持續蔓延。深知地質脆弱的這面牆能爭取的時間不多,施術完的亞隆轉身開始遲來的逃跑──就在踩上吊橋那刻,他聽見了從後方傳來的低沈斷裂聲。

  心頭一緊,不敢轉頭看到底怎麼回事,亞隆頭也不回、三步併作兩步地往前逃生,想跟上在跑最後幾步路的同伴們──然而傾斜感很快就追了過來。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漫向吊橋繩索的岩漿,僅一小部分便熔斷了一側的吊繩,瞬間因吊橋斜向一側而失去平衡的亞隆面色扭曲地側過身平衡自己、抓住還沒斷掉的橋繩再次踩上歪斜的吊橋往前,試圖追上已經抵達安全地帶、著急地要他跑快些的其他人──失墜感在兩步後襲向毫無準備的騎士,看見他踩空、意會到班上騎士陷入危機的洛德在吊橋徹底崩塌前轉向了早已準備好的同伴──「緹娜!」

  「解放!」早已唸出咒文、只待讓其生效的移動咒,令在橋上因不穩而向後跌的亞隆感到似是穿過一陣無形物後,一屁股坐到了堅實的地面。千鈞一髮地解除同伴摔落深谷的危機,緹娜輕輕地吁了口氣。「你沒事吧?」

  「欸……」摸了摸還有些疼痛的屁股,暫時無法回答問題的亞隆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氣、反射性地拍掉沾上正規裝的塵土,有些恍惚地站起身子、抬腳蹬兩下覆有草皮的地面。見他安全生還、克萊諾的族人們有一部分在這時圍了上來。

  「沒受傷吧?雖說擅長癒系的族人在克萊諾大人那裡,但我們有備簡單的傷藥。」

  「啊。」被陌生的聲音搭話後才回過神,意識到盟友在關切自己的亞隆趕緊擺擺手。「我沒受傷──謝謝。」比想像中還要驚險的生死一瞬間,若不是因為身邊的同伴,恐怕無法順利生還。「多虧了緹娜,謝謝。」

  「應該的。都到這裡,我們已經承受不起再失去任何一個同伴了,不是嗎?」向還心有餘悸的同伴回以有些哀傷的笑容,緹娜這才看向開口指揮自己的班長──「洛德。」

  轉向的話鋒帶著令人感到針刺似的壓力,深知緹娜的意有所指,洛德安靜地抿唇。

  一直以來都在隱瞞真相,就是為了避開最糟糕的事態,最終卻還是無法阻止悲劇發生;無論是作為班長或是作為同伴,在這點上都是不合格的。露露的死亡正是自己能避免卻沒有好好做到的事,因此,洛德早就有心理準備,該來的咎責終究會來。

  靈魂無法對洛德說謊的事情是雙面刃。不需要透過言語,她就能夠接收到緹娜的靈魂與亞隆的靈魂都在述說著,他們早就懷疑這一次的任務並不是為了要向『管理者』證明什麼、也不是為了逮捕通緝犯,第六班內年紀最為成熟的兩人,只是礙於可能會有什麼意料外的變化才選擇沈默──是啊,他們對自己一路以來的隱瞞抱持著何等懷疑跟不信任,其來有自。

  「說的是呢。」同樣回以苦笑,洛德知道都已經前進到這裡,勢必是無法繼續矇混過去。不過,就算要吐實,也不能夠保證知道真相後的他們,不會因此選擇退出或是拒絕前進……

  彷彿看穿洛德的心思,緹娜輕聲地接話:「魔法騎士團騎士規章第五條,洛德記得的吧?」

  這問句令選拔賽上被抽選到背誦規章的亞隆也抬眼看向自己的班長。三人都知道騎士規章,也比誰都還要熟悉內容──「互助合作、誠實不欺是騎士精神必備條件。」

  流暢地背出這條規章,洛德輕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只是,為了留後路讓騎士們有可以選擇撤退的機會,恐怕也必須用最低限度的實話才能保護他們免於管理者的傷害。

  「一直瞞著你們很抱歉。」在蓊鬱森林前喘息的一行人,專注於洛德掙扎過後的自白:「但我絕對沒有加害你們的意思。」率先做出保證後,第六班班長接著放低了音量。「事實跟她所說相去不遠;而我們正在做的一切,就是阻止這件事發生。」

  即使洛德沒有說出前因後果、也沒有將任何和儀式有關的關鍵字講出來,卻讓與她共同行動了一年多的兩人在剎那間就明白他們被隱瞞至今的真相──『管理者』基於某個理由想要毀滅世界,而他們不過是在世界遭受毀滅前優先被盯上的一群。那些逮捕罪犯的任務、與黑魔法師的周旋、皇家兄妹反反覆覆的理由、以及索羅被針對的原因,事實上全都是刻意安排的無解難題。

  要說為什麼的話,打從一開始,舉辦這一屆選拔賽的大會方所派發的就是無法完成的任務。

  而受命開始行動的他們,更是常時被監視一舉一動──也難怪露露會在察覺什麼的當下死於非命、更別提洛德跟其他班長在這段時日有多難熬。

  只是,就算是這樣……

  「這算什麼……」未曾有過的情緒佔據胸口,才剛死裡逃生的亞隆朝洛德吼出聲。「這到底算什麼!」

  無法接受洛德給出的解釋,亞隆毫無保留的吶喊與咆哮,道出了與緹娜相同的心聲:「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同伴、是一心同體的團隊,結果呢?這麼重要的事情偏偏用這種狗屁理由把我們排除在外!你到底把我們當成了什麼!」

  每一次的任務都是用其他的理由跟藉口,告訴騎士們要捉拿通緝犯。在『別墅』內的訓練也只說了『管理者』因為學校是由妖精建立的而有些微詞,為了要證明自己,他們必須盡快變強並把任務執行完畢──就連露露的犧牲,洛德在悼念後也沒有給出任何的說法,只是選擇繼續把他們瞞在鼓裡。其避重就輕、隱瞞他們的行為,彷彿把同伴直接當成笨蛋、更像是在說從沒信任過他們,這讓人怎能接受?

  騎士宛如火山噴發的怒氣令原先靠近他的妖精退了幾步,旁觀的他們卻沒有立刻離開。知道盟友之間的內訌必須先解決才能前進,克萊諾的族人們雖然因立場不同而尷尬,卻也只能跟著緹娜和亞隆一同將視線投注到低垂著臉的洛德身上。

  知道自己理虧而沒有做出任何反駁,洛德因為愧疚而抬不起的視線之中是難以消化的苦澀──「對不起。」老實地跟班上的騎士致歉,洛德難得放軟身段、屈居下風的模樣令兩位得知了真相的騎士很快停下非議與憤怒,重新自我省思──他們的確也讓班長承擔了不少,洛德也只是想要保護同伴。雖然方式讓人不太舒服,但雙方的關係既然是互相、而且危機迫在眉睫,情緒上的摩擦必須盡快解決後重新前進才行。

  「既然事情是這樣,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吧?」方才為止都沒有出聲的緹娜適時地開了口。並沒有偏袒哪一方的她視線在兩人臉上分別停留了幾秒,彷彿在說內訌時間就到此為止。

  聽出緹娜的意思,亞隆也按捺下怒意,重新梳理好自己的情緒。「已經是前進後退都會遇到死路的問題、索羅也都努力成那樣了,我們怎可能袖手旁觀?」無論是作為學長或是騎士團的一員,亞隆都對此刻應作之事有著相當的自覺。「再說了,這裡並不安全,得盡快離開……」

  「所以,請指揮我們,洛德。」接過亞隆的話,緹娜自然地將主導權與兩人對班長的信賴一併還給一直以來都在他們前方獨自背負著什麼的少女。「我們還有一半的路途吧?」

  「確實是呢。」不言而明的默契在幾人之間流轉,重新取回話語權的洛德朝兩位知道真相後依然選擇前進的騎士投以笑容。「謝謝你們願意繼續把自己交給我──」深吸一口氣振作起精神,總是率領著第六班與統合所有班的洛德再次跨出了步伐。「要出發囉,大家!這裡開始要專心找出『路標』在哪,要是有發現的話請立刻舉手──我們要一起走出這裡喔!」

  隨適合下令、充滿朝氣的嗓音再次響起,洛德身邊的盟友們與騎士也熱情地回應了她。彷彿跨越一道難關的證明。

  ◇◇◇

  領著一隊盟軍、姆拉特一起前進,真名娜塔莉亞的女校長沈著地面對蕭瑟冷風所掀起的滾滾黃沙。雖然沙塵降低了能見度卻不至於看不清前路,此番風景令人不禁憶起十年多前曾在這一帶見過的樣貌──「跟那時候很像呢。」禁不住熟悉感而呢喃,娜塔莉亞注視了一眼藏於沙塵後方的聖塔方向。

  「嗯。不過,這次大人的氛圍跟之前不一樣了。」較為年長的其中一名妖精點了點頭。從上一次艱苦的戰役之中倖存、僥倖逃過一族被血洗下場的弗朗傑族人之一,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感慨地看向前一次也有參與的娜塔莉亞與姆拉特,對自己的發現下了結論:「大人的身邊有人陪伴了吧?」

  「是的。」不避諱承認這件事,姆拉特的神情亦是和藹的微笑。「大人身邊的正是『誓約之子』……老夫相信他們會引導世界恢復和平的。」

  「能讓厄里爾的膽小鬼出力相助、還能讓大人露出那樣的表情,誓約之子肯定不簡單吶。」閒談之間不忘糗一下人在另一條岔路的布利斯,令身處沙塵之中的緊張氣氛霎時間放鬆了不少。

  走在姆拉特身旁不遠處的盟友、弗朗傑的族人之一在這段閒談之間也跟著娜塔莉亞的視線看向目的地,被幾人的氛圍感染般輕輕地哼了一聲。

  「如果那時候盧文涅特信任大人、沒有做那種事,我們本來可以更早迎接和平的。」

  「有上一次的經驗,還有你們以及大人們在,肯定沒問題的。」發生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娜塔莉亞也只能苦笑以對。當初同樣是因為盧文涅特被招降而差一點壯烈成仁的人,她很能同理對方想要快一點擺脫被歧視與迫害的日子的心情。

  憶起當年與大人一同作戰時,失去穆迦罕一族幫助的她們,剛離開白樺林不遠便被埋伏的鍊金術師們襲擊,為了前進,只能踏在同伴們的屍體上繼續殺出一條血路──或者該說,想辦法逃出生天更為貼切。

  寥寥數人在穿越迷宮似的危險地帶、靠近聖塔大門之際,便在姆拉特趕來支援的路上於類似這樣充滿沙塵的區域遭受二度埋伏。

  為了保護已經受傷的自己,大人最終更是拖著早已傷痕累累的身軀、以一己之力擋下了敵軍──數度受其拯救的性命,如今在命運的捉弄下再次走上了相似的道路,彷彿在告訴自己要一雪前恥。

  思緒在過往之中再次堅定自己,娜塔莉亞注意到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妖精盟友斂起了神情、變得專注,幾名帶著佩劍的盟友更是踩著謹慎的步伐上前──比人類還要出色的聽力讓他們意識到了沙霧後方傳來清脆的金屬聲與細碎的摩擦聲。他們的舉動無言地明示了前方有敵人埋伏。

  至此為止,都跟上次所遇到的情況非常相似。然而,這次跟上一次不同的是,自己的身邊不僅有友軍,姆拉特也在。與姆拉特相視一眼、也和同行的部族取得由自己輔助的默契,娜塔莉亞再次執起了魔杖。

  她相信她們能夠比上次更順利地抵達聖塔門前。

  ◇◇◇

  安蒂妮與楚彬一班在一起。

  楚彬與楓蘭在一起。

  楓蘭是楚彬最重要的人。

  他們是跟著布利斯的族人們一起前進的。

  不能停下來。

  還不可以。

  破碎的思考佔據大腦,沈浸於甜膩的香氣之中、意識朦朧的索羅步履蹣跚、只能用力呼吸試圖保持清醒。過於清晰的異狀讓早已發現不對勁的莫葉只能選擇扶著他的肩膀半攙著前進。

  思考著該不該停下腳步讓已經前進了一段路的索羅休息,莫葉觀察起周遭。這塊區域的空氣濃度,就跟烏努文那種妖精們的聖地一樣,光憑人類之軀沒有辦法負荷。這也是為什麼那裡沒有被人類踐踏──只因他們名副其實的無法進入。

  不過跟起源之地不同,濕熱叢林之中的這些樹木味道相當奇怪。雖然不曾聞過、本能卻警告著不可以攝入,索羅還在進來之後不過半天就變成這樣……就算問了幾次要不要休息,索羅也全都拒絕掉,執拗地表達要繼續前進的意志。勸不動對方的莫葉還在打量狀況,身邊的人便發出了細微的呻吟。

  「休息一下吧,那邊可以坐。」判斷索羅已經不是能夠繼續行走的狀態,莫葉當機立斷地讓他在前方不遠處的樹墩靠著自己坐了下來。

  索羅的體溫很高,其不斷冒著汗、用力喘息的模樣總讓人聯想到不太好的發展。這跟發燒的典型症狀不同,更像別的原因……困惑與焦急透過主從誓約傳達給忍耐著什麼的索羅,不一會他便深吸一口氣、不知第幾次調整呼吸──

  「對不起,莫葉……我必須、選擇這條路……」夾雜著渾濁的吐息,靠在莫葉身上開口解釋的人掙扎著想要坐直。「這條路的植物……是很久以前、經常……用在『狩獵』、強迫妖精發情的藥木。」

  「發……」很快便意識到索羅現在處在怎樣的狀態,莫葉睜圓了眼。

  「嗯。原本、只有一點點的話不會怎樣……」連話語也變得破碎,索羅滿面通紅地仰起臉,朝莫葉露出像是要哭泣的笑容。「可是這裡的藥木……被改造了。我只能……用魔法,吸收全部效果當代價,轉化一部分保護莫葉、然後分解剩下的……只要撐過這段路,就……」

  為何這些植物明明是誘發發情的藥木卻沒有對自己造成影響,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為了不讓其他人誤闖這裡,索羅刻意等所有人都離開、讓人數平均分配到其他通路後才出發;也為了不讓自己被這麼明確的陷阱傷害,選擇連自己的份一起承擔、一步步被削弱跟侵蝕──莫葉立刻明白過來,這裡是一秒都不能再多待了。

  彷彿察覺他想要盡快離開的意圖般,樹墩前方的藥木叢林之處傳來了帶著敵意的細微腳步聲。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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