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8|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拜日教徒——梵谷的向日葵

最擅長表現向日葵的藝術大師,莫過於梵谷。不管你喜不喜歡,相信沒有人不對那飽和燦亮、卻猶如神經抽搐一般的風格不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向日葵,梵谷的自畫像

高更筆下的梵谷,正在繪畫著大朵豐厚的向日葵。畫向日葵的畫家,1888年

高更筆下的梵谷,正在繪畫著大朵豐厚的向日葵。畫向日葵的畫家,1888年

「可以說,向日葵是屬于我的花!」

梵谷如是說。如是自信堅定,以此花明志,相當程度我們可以說,向日葵就是梵谷的自畫像。但為什麼是向日葵呢?

這就不能不提南法的普羅旺斯了。對來自北國荷蘭的梵谷來說,亞爾堪稱是他的靈魂原鄉!鄉村田野裡無所不在的陽光療癒了他,讓他陰鬱許久的性情得到了紓展,精神與活力也得到了恢復,創作力更是達到前所未有的巔峰狀態。那原是來自北國,長年生活在陰濕氣候下的熱情畫家,對明麗陽光的無限渴求。

畢竟,地表上還有甚麼比向日葵更光輝燦爛的花朵?!

正因向日葵會追光拜日,堪稱是大地上的太陽,不啻最能象徵梵谷所追求的藝術與信仰。梵谷無疑是個拜日教徒,他用向日葵表達了向上天仰望的虔敬姿態,亦步亦趨地追躡太陽的光影,以此傾注生命全部的悸動、表達最純粹的熱情和愛。

但梵谷不只是渴求天上太陽的光亮,同時也渴求如農人般從事務實的耕耘,莊稼的墾殖與來自肥沃泥土的馨香也都是梵谷所謳歌的。《梵谷傳》的作者,詩人余光中說:

荷蘭原是鬱金香的故鄉,梵谷卻不喜歡此花,反而認同法國的向日葵,也許是因為鬱金香太秀氣、太嬌柔了,而粗莖糙葉、花序奔放、可充飼料的向日葵則富於泥土氣與草根性,最能代表農民的精神。

深受米勒影響的梵谷很愛畫從事莊稼的農人,曾說:「我一直想畫這樣的一個人,他在收割的季節裡,辛勤的在田裡工作,頂著火爐一般的大太陽,整個法國南部的陽光彷彿都澆在他的身上。」夕陽下的播種者,1888, 荷蘭 庫勒穆勒美術館

想到年輕時極愛梵谷那幾幅向日葵,色彩飽滿鮮豔,帶著粗獷激昂的氣息,各種油彩顏料層層厚塗,像極了浮雕,讓人屢屢想伸手觸摸,又像是從畫面噴薄而出的一把野火……還記得第一眼從畫冊上看到,一股強烈的氣流席捲而來,闔上眼,腦門還在跳動著。

早在巴黎時期,梵谷就對向日葵產生濃厚的興趣。(左)四朵向日葵,1887,荷蘭 庫勒慕勒博物館。(右)向日葵,1887, 美國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

二、各種階段不同風貌的向日葵

很多人畫花喜歡畫正在盛放的風華,梵谷筆下的向日葵則呈現了各種階段的不同風貌,從盛開到凋謝,有即將盛開的蓓蕾;有正在昂揚怒放的,那個花色顯得特別明豔、花盤小小的、花心特別勾勒,或用一圈艷麗的色彩,彷彿塗了眼影或畫了紅唇,顯得特別妖嬈:更多的是花瓣掉光、毛茸茸、沉甸甸、顏色變深,感覺就像脹滿乳汁的乳房或成熟果實一般結滿厚重花粉的花盤;還有花盤已然變深、下垂、開始結籽的向日葵。

1888年兩幅向日葵。(左)十二朵向日葵,德國 慕尼黑市新繪畫陳列館 (右) 花瓶裡的十四朵向日葵, 英國 倫敦國家畫廊

1889年兩幅向日葵(左)花瓶裡的十五朵向日葵,荷蘭 阿姆斯特丹梵谷美術館 (右)花瓶裡的十二朵向日葵,美國 賓州費城藝術博物館

此時期也是梵谷「黃色交響曲」的實踐階段,黃色在他筆下有著極其精彩的展現,讓人感覺那個黃,既是吸收了天上無邊熾烈的太陽,同時又來自腳下富饒無比的沃壤;不只刻劃青春明豔的風采,還有謳歌生命成熟的風韻。南法時期的他,不像巴黎時期還使用對比色的藍作為背景來激發黃色調,此時期的他似乎一心追求更為純粹的黃,簡直像中國的水墨可以分成五彩,以此囊括萬有。據說梵谷當年為了調出心目中想要的黃色,足足可以花上一個月的時間。

(左)麥田裡的絲柏樹,1889, 美國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 (右)絲柏樹,1990, 美國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

梵谷筆下的那些畫面從來就不是寫意抒情的,其實不只是向日葵,包括那些天上的雲朵、星月、太陽、氣流與風的湧動,還有那些生長自地面的絲杉、麥浪、草原,畫家比下的物象從來就不是牧歌式的田園閒靜,相反地具有一種張牙舞爪的意志,彷彿亟欲向上天攫取什麼。

或者說,他彷彿亟欲突破形體的枷鎖,就像一場足以溶化世界色彩的秋雨,震潰萬物形體的夏雷,他似乎渴望點燃存在於萬事萬物中心的沸點,讓它們通通解體渾化成能量,洶湧著叫囂著簇擁著渦旋著……嘩啦嘩啦奔赴生命的原初之海。

相同的題材,他總是極其孤拗地一畫再畫,彷彿亟欲刻畫這一切背後那不可見的旨意。其他取材自夜間的名作如〈星夜〉、〈星空下的絲柏路〉,畫作中那些超級巨大、不自持渦漩的星體與氣流,彷彿來自白日的向日葵在黑夜中的殘影。

(左)星夜,1889,美國 紐約現代美術館;(右)隆河的星夜,1888,法國 巴黎奧賽美術館。

三、天啟一般的神秘風格

每每驚嘆那猶如天啟一般的神秘風格,他畫的向日葵的花盤似已結實纍纍、卻又似遭受雷殛,焚灼成焦炭,為此,我曾經寫下過這樣的一首詩〈告訴我,你到底看到了甚麼——致梵谷〉

遂連向日葵也承受不起

急遽扭過頭去的

而你竟——

直眼楞楞迎視那樣的光

恁其銳利地射進幽暗長廊深處的轉角

                        轉角的深處

                                  再轉角,再深處……

 

你的眼分明給殛瞎了呵

毛髮盡白、肌膚盡弛、齒牙盡落...... 

 

對比現實世界的圖片,每每讓人疑惑梵谷到底看到了甚麼?如斯飽滿、強烈與鮮麗!神經元彷彿裸露在皮膚外面那樣敏感而強烈,像是昆蟲複眼所見的如萬花筒般不斷變幻的景觀,大嘆此景只應天上有!因此也讓人驚心,並疑心那是不是太過度了——那個過激的電流是不是已遠遠超過一個人所能承受的限度?!

那個被命名為「愛的最高閃光」的黃,一開始是瀰漫著極其幸福的光暈,那個美好的初心、交織著藝術創作的偉業、珍貴的友誼與光輝的夢想。梵谷租下了亞爾最顯眼的黃色小屋,名為「光之屋」,那是一座在深藍色天空映襯下閃閃發亮的鮮黃色建築,他要以此做為藝術創作的基地,一個畫家之家的烏托邦與避難所。而為了歡迎摯友高更的到來,他還打算精心繪製十二幅亮黃的向日葵,作為室內的裝飾,像個孩子似的渴望聽到崇拜的畫家高更的讚美。並夢想與高更還有其他畫家一起開創「南方畫派」……

黃色房屋,1888, 荷蘭 阿姆斯特丹梵谷美術館

後來發生了甚麼?!生命的旅程出了甚麼差錯?而又為什麼失控了?悲劇本身已是另一個龐大的主題,不是我這篇小文所能、所欲探討的了!

只能私下揣想:或許是脆弱的有機體承受過多來自天外之光的輻射,不自持地崩潰了,以致在他身後那麼多年,那燦亮的油彩始終未乾,依舊震顫著,彷彿欲自畫面滴落......

四、自梵谷的藝術世界回神

當我從梵谷的向日葵猛然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彷彿在海上旅遊了好久,一下船還在顛簸搖晃暈眩……卻不時耽湎在那個豐美的世界裡,因為回到喧嘩的現實世界,頓時間周遭彷彿被抽去了色彩,總有種說不出的蒼白之感。

每每經過了一場深刻的藝術洗禮,內在總是會滋生一種原始的欲望,深深渴望更強烈、更濃密去體驗世界的強烈感受。想到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的感嘆:「人生真不如一行的波特萊爾啊!」

現實世界當然還盛開著向日葵,人們也依然愛這燦爛如日的花朵,打十年前的太陽花學運,到近來各種旅遊的文創活動中也都少不了它的影子。不僅用來營造美麗的花海,還在花田裡辦音樂會,甚至也有人用向日葵灌香腸,作創意料理。

大女兒亮亮在她高三的畢業專題製作,以憂鬱症為主題進行「The Black Dog」繪本創作,其中有一幅畫是一個名叫葵的少女,卻背坐整片向日葵,畫面獨白「我是葵,是向日葵花田裡那朵唯一背對陽光的花」。

在她的想法裡,當向日葵儼然已經變成是一種追風的瘋狂熱潮,她就情不自禁想背對那樣的集體風尚。這個孤拗的青春女孩正在長出她的自我,也正在表現她的叛逆。

年屆中年的我早已過了那樣的叛逆期,看不慣甚麼與“反對”甚麼的力量已經弱很多很多了,更渴望的是能更深地浸淫在生命的美好當中。我突然間感覺:科學與藝術、自然與人文就像是向日葵花盤從花心輻射出兩股相反方向的螺旋線,交織出大自然的奧秘與人文藝術的璀璨。可喜我們有一顆心靈,能夠思考與領略這花草世界的奇幻與廣袤,藉此認識萬有背後那個偉大的造物主!

再次看到向日葵花盤的兩股相反方向的螺線,似乎體會更深了:科學與藝術、自然與人文就像是向日葵花盤從花心輻射出兩股相反方向的螺旋線,交織出大自然的奧秘,與人文藝術的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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