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十二月,上旬。
用石磚砌成的巷弄小道上,站著一群人,湊近一瞧,發現是有位穿著破布衣裳的白髮大爺,瘸著腿,走路一拐一拐地說著故事。雖說是寒冬臘月,他聲音卻猶如九月盛暑熱烈,字句發自肺腑。
「那年,白將軍帶領七萬士兵攻略北方塞外,征戰了數月。旌旗長空蔽,大漠黃沙鳴,烈日當空,大敵在前,將領眼中的光宛如星月璀璨光明——而今,卻是落得蒙冤而死的下場,死在了佞臣的流言蜚語裡。」
說到這裡,那雙歷經了滄桑的眼裡似是有了淚珠,卻是一眨便沒了蹤影——就好比那樣一位終其一生為國南征北戰的將軍,最後也只似一縷輕煙,再無消息。
一生戎馬征戰,卻是不得安生。
「當年,聖上指派方公公前往白將軍府抓人,白將軍那是以一擋百的氣勢。」大爺說話中氣十足,字正腔圓,就連提到聖上二字時,都做出了對空作揖的手勢,來表達敬意,可話裡的惡意以及鄙夷卻從字裡行間顯露出來。
「白將軍說:『知其錯而不爭,那是愚忠;知其命而不從,那是違令。』」說話時,腦海中浮現的正是那天的場景。白將軍身穿盔甲,一雙眼炯炯有神,以一己之身抗衡邪佞。
要問這天有多高,也不過一人身長。
「白將軍想以一人之命,換白府上下數十人安危,可佞臣不願,雙方展開了廝殺,小的不才,在當時被砍了一腳。」他低下頭,失笑非笑的拍了拍自己的右腿,而後揚起頭,蒼老的臉上,那雙眼睛發著精光。
那是崇拜和滿腔的敬意。
「白將軍為了護衛我們這些下屬,最後以身殉葬,隨著一場大火,與整個白將軍府共赴黃泉。」說到這裡,大爺揚頭笑了笑:「所幸是這蒼天有眼,那些惡人在之後都得到了報應,嚐到了惡果。」
要不是因為這改朝換代,這些埋在心底的話,哪還有撥雲見日的一日。
「我們白將軍,不是背叛朝廷的窩囊,不是通敵的賊人。」
那些流傳於鄉間的流言蜚語,句句都像眼中釘,肉中刺,扎的人心發疼。
「我們白將軍,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為了苟活下去,為了不與人爭,他讓白將軍這些年平白背了多少罵名——可他知道,倘若白將軍泉下有知,也絕不會怪罪他半分,就是他這心底,著實過意不去。
白雪靄靄,寒風獵獵,一股熾烈的熱血流走於人群之間,溫熱了他們的心,幾滴滾燙熱淚淌過了臉頰,那些昨日聽來的怪罪此刻都成了雲煙。
大爺心底發酸,抬手抹了一把淚,心想這來日到了九泉之下,也好給白將軍一個交代。
和他說說,百姓是怎麼看他這位英雄。
故事到了尾聲,人群逐漸散去,三兩成群,有的人準備上街採買,有的人則聊起了當年所聽到的異文怪事。
「我聽說啊,白將軍死去的那天,天是烏雲密佈,雷聲大作。我本來還以為是老天也在怪罪白將軍的惡行,聽剛才那人那樣一說,或許是在替白將軍抱屈呢。」
「對對對。」和他同行的婦人點著頭,想來當時她也從老鄉口中聽到一些事:「要我說就是冤屈,我聽人說啊,那天那方老傢伙是要把白府跑出去的人都抓回去問斬,可誰知道,一道雷劈下來,恰巧就劈在那白府的百年槐樹上,不一回兒整個院子都起了火......」
說到這裡,婦人刻意壓低了聲音,一雙黑眼珠轉啊轉的,神神秘秘道:「那些逃出去的賊人說,那槐樹像有生命一樣,粗長的木枝向著人爪去,時不時還能聽見淒厲的哭聲,伴隨著罡風烈烈,嚇得他們落荒而逃。那大火更是連續燒了三天不止,直到熄滅後,白將軍的屍首已然不見蹤影。」
「嘖。」聽完這話的男人露出了鄙夷,「叫妳多讀書不讀書,聽人家說書的聽多了鬼話都會說了,那我問妳,燒了三天不止,那些死在白府沒出來的賊人和白將軍少說也有十七八個,個個都成了黑炭焦屍了,誰認得出來誰是誰?」
婦人被這麼訓了,一張臉氣鼓鼓的,正想說些甚麼,卻是聽見一道清冷的女嗓,像冬夜颳來的寒風,讓人寒毛直立。
「我認得。」那聲音說。
那聲音低低的,輕輕的,卻是讓兩個人站住了腳,頻頻回頭望——彷若是與他們擦身而過的弦音,勾起了滿身的惡寒。
說書的大爺還站在那裡,旁邊則站了位女子,那女子似乎是注意到了視線,回頭是嫣然一笑。
這一笑直直地笑進了男人的眼裡,而後被婦人惡狠狠的揍了,這一來二去,也沒人再去在意那聲音的主人是何許人也——如果他們仔細去找,會發現那聲音主人正在和剛才說書的大爺攀談。
「姑娘,妳說妳和我們白將軍是舊相識?」
「是。」女子垂下頭,小心地攙扶著他的臂膀,「白將軍曾經幫助過小女子,剛才聽大爺說的話,著實是讓小女子為之動容。」
「我們白將軍真是個好人吶。」想來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毅然決然加入了白將軍麾下。
「是啊。」女子輕輕一笑,扶著他走過了巷弄,隨著他的指引,進到了一間暫且還能住人的破屋。
平常自己住也就習慣了,現在帶人來反而有些不習慣,大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這破地方讓姑娘見笑了。」
女子搖了搖頭,「為了白將軍的名譽,是您辛苦了。」說完,她朝著大爺微微一揖。
「這是應該,不用姑娘這麼費心的。」被這麼道謝,大爺更是愧疚。想來這些年為了苟且偷生而不反抗權勢,更是覺得自己對不起白將軍。
「這是小女子的一點心意。」她將繫在腰間的小包取下,拉過了大爺的手,放在了掌心上。
那重量沉甸甸的,大爺將其打開,發現裡頭是不少的銀子,驚呼道:「姑娘這是甚麼意思?」
「這是小女子的一點謝意。」
「不,大爺我不能收,這是我應該做的,是我愧對白將軍,這我萬萬不能收!萬萬收不得!」
他想將其歸還,卻被她死死的扣在手心裡,明明看上去嬌弱的身子,此刻卻似有幾千斤重。
「收下吧。」她說,這聲音輕輕柔柔,似泉水淌過了心間。
「算是你陪白將軍走最後一程的謝禮。」
大爺一聽,想起那人最後的身影,又是一陣熱淚盈眶,粗糙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姑娘您究竟是何許人也?」
「我姓白,單名一個藜字。」
「白藜......」大爺輕聲低喃,再一抬頭,眼前依舊是那熟悉的破敗門牆,彷彿誰也沒來過,只剩掌心上這幾塊銀兩靜躺。
而這京城又是一日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