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納迪克·安德森最著名作品《想像的共同體》不僅是人文社科領域必備書目,「想像的共同體」一詞亦廣泛運用。尤以二十一世紀,關於國族主義、民族、族群等衝突問題,不僅從未缺席、未歇息,甚至需要緊迫回應。當然,這個詞的誤用並不少見(最顯明又最常見的原因是:沒有讀著作本身)。不過可以承認的是,若說對於「想像的共同體」的想像,無論是錯誤印象或是正確使用,談論到共同體,「想像」的渴求是需要的。換句話說,能夠「想像」,本身是成為共同體的條件。於是,想像是必爭的疆土,甚至創造了人民,還有歷史(例如建國神話)。
這本《全球化的時代:無政府主義與反殖民想像》,包括更早之前的書名《三面旗幟下(Under Three Flags)》,甚至寫作方式,乍看不會直接聯想到《想像的共同體》。但是進入閱讀,很快能理解到此著作對於《想像的共同體》的深化。
「全球化」的主題其實早在他先前研究便出現,在民族國家這人類社會中嶄新的形式因印刷術發展,報紙與小說影響催化後,成為一種可供複製的模式化力量,影響了全球各地。最後一波的風暴,即是亞洲。
這本專著,乍看標題會有時代錯置之感,那錯置的時差感,大約一百年。意思是,在這二三十年興起在各領域討論的全球化,其「時代」(標題的另一個文眼)在安德森的分析下,鎖定在十九世紀的晚期,尤其最後二十年。「全球化」在當今語境中,也許連結的想像是超越國家疆界的流動與運動。在這裏,我們必須擴大想像力,除了時間的縱深,去想像十九世紀的「早期全球化」。也可以藉由此書的梳理,理解這多股力量是如何交匯,影響到某些地域政治的反殖民主義與國族主義的興起。
安德森的研究最迷人之處,在於他的博學與視野宏大,隨著他的眼光所見與所述的大敘事,「比較方法」的思想誘人,便自然在這互相關聯的網絡中湧出。
「如果你在熱帶地區一個沒有月亮的乾季夜晚,抬頭仰望夜空,會看見一片善閃發光的頂篷,佈滿靜止不動的星星,星星和星星之間什麼也沒有,只有深邃的黑暗和我們的想像力把它們聯繫再一起。這幅靜謐的美景,浩瀚無垠,必須特別提醒自己才會想到:星星其實是在進行著恆常而瘋狂的運動,被重力場無形的力量推動著此來彼去,而且那些星星本身也是重力場不可少的活躍成員。」
這幾乎是他的想像圖景最好的註腳,在那乍看「之間什麼都沒有」的星群裡,提醒著那真正作用的「無形重力場」。重力場因為不可見,我們必須試著去看見那些活動的軌跡之間的牽引。
作者開頭解釋,十九世紀末期不僅是第一國際瓦解與馬克思過世,新一波的無政府主義「對於『小型』以及『非歷史性』的民族主義,包括殖民地的民族主義,沒有理論上的偏見」。因而更易利用運動的浪潮,突破運動原先的局限性。另外更關鍵的,是他注意到新大陸最後一場民族主義起義的古巴(1895年)與亞洲第一場民族主義起義的菲律賓(1896年)幾乎在同個時間點。這不是巧合,而是雖然處於遙遠兩端,古巴人與菲律賓人「不僅閱讀了關於對方的記載,彼此之間還存在著關鍵性的個人聯繫」。而且作為策動、暗地支持、或資源來源,還是通過「中介」:巴黎,還有其次的香港、倫敦與紐約。回應起「想像的共同體」,這一切的可能在於「早期全球化」的物質與技術基礎:電報的傳達,還有萬國郵政聯盟加快書信、報章雜誌與書籍照片的流通。
換句話說,假設既已提出:當時同為西班牙殖民地的,位於東南亞的菲律賓與拉丁美洲的古巴同時發生且相關的「反帝國殖民主義的民族主義運動」,是如何因為十九世界末歐洲為中心的「(新興的)無政府主義」,在當時的社會物質與技術,尤其資訊的傳達與人的流動中,結合成一股力量?那麼,這本書的關鍵件問題,就在於「如何描述」。
安德森相當清楚自己的選擇的理由,與敘述方式的效果。「擬仿(Pastiche)」的使用,往往不是要讓人誤以為真,而是更為後設理解所擬仿的形式。採取相當十九世紀的「連載小說(romans-feuilletons)」的形式,讓三位扮演關鍵「節點」的人物突出:黎剎(José Rizal)、陸雷彞(Isabelo de los Reyes)與彭西(Mariano Ponce)。
如同涂豐恩所述,三者的比例中,又以黎剎佔最多。安德森的筆法,在很大的程度上,沒有因為聚焦在個人而失去全景圖像。相反,如他的野心,個人的聚焦,種種交會、相互影響,勾聯起跨越東南亞、歐洲、拉丁美洲的相互運動。關於黎剎的《不許犯我》的分析,甚至可能是文學史上少有人提出的,譬如他可能受到法國作家於斯曼(J-K Huymans)的影響。
在這錯綜復雜的關係裡,即便聚焦在三位主角,也是艱難的閱讀中,仍可以注意「想像力」的重要。或是古典一點的說法,想像力如何成為社會事實。書中細膩(且複雜)展示陸雷彞如何透過人類學基礎鬆動了殖民地(西班牙)的想像,以地方知識與考察,並將殖民語言當作國際性語言來書寫,滲透入地方語言(因此避免了使用殖民者語言而非本土語言的選擇問題),像是「發現/發明」一個民族;而黎剎這位沒有親自真正參與太多運動者之人,最大的貢獻之一,是以小說「
藉由想像的方式創造了一個完整(而且合乎當代)的菲律賓『社會』」,並且帶到公共領域的意識中,這是之前沒有人有過的想像;而彭西,則是透過與東亞世界知識份子(尤其日本,甚至與孫文有交情)的緊密聯繫,匯集多種刺激菲律賓覺醒意識的力量,也反過頭來影響清末與日本的知識份子。
最終,無論是反殖民主義、無政府主義與國族主義,「全球化的時代」能開展、發展於想像疆土中,如同觀看星圖,在那一無所有的表象裡,挖掘出豐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