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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說好書10_《素食者》_隱形地獄中的反抗者

2020/09/03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素食者》這本小說由三個篇章所組成,分別以丈夫、姊夫與姊姊的角度切入,講述一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家庭主婦英惠,因為接連不斷的惡夢而不再吃肉,成為素食者之舉打破了自己家庭與娘家間的平衡,一切開始失控。
書名為素食者,但這不是一本談論吃肉吃素議題的小說。肉食者在現實中是多數,在文裡隱喻為上位者、權利支配者,而身為少數且力量薄弱的素食者則是下位者,也是受迫者。
作者的文字隱晦,甚至帶有詩意,但我在裡面感受到了各種衝擊性十足的暴力:人類對動物的暴力、家庭裡的肢體暴力、婚姻裡的情緒(冷)暴力、性暴力(婚內性侵)、道德框架的暴力與醫療暴力。
(溫馨提醒:內文有大量劇透)

<素食主義者>

家庭中的父權暴力:丈夫
結婚五年來,我還是頭一次在沒有妻子的照料和送別中上班。 「妳瘋了嗎,簡直太不像話了!」
由英惠丈夫主述的第一部中,字字句句都透露著傲慢與自私的丈夫令我對父權主義當道的韓國社會中各種壓迫女性的思想深感不滿。
英惠不再吃肉,成為一個素食者,意外揭開看似和平的家庭表面下那些控制、壓迫與過度干涉。女方家人(爸爸媽媽姊姊)都對女婿/妹夫抱歉萬分,一句句「真是沒臉見你啊」看得我很不痛快。餐桌上那些在丈夫眼裡溫馨感人的父愛母愛戲碼,與後來的暴力反差形成強烈的對比,荒謬而可笑。
在婚姻關係中總是以男為尊,丈夫理所當然地當著高高在上的接受者、掌控者,但是遇事或情況失去控制時便軟弱地逃避,夫妻問題也不想辦法解決幹嘛把其他家人搬出來壓制呀孬斃了,擺出自己才是最大受害者的姿態,近乎卑鄙。
有時我也會想,和怪異的女人同居也沒有什麼不好。不過是個外人──不,就當是個能為你做飯、打掃房間的姐妹,甚至是鐘點女傭吧。
妻子這個角色,在內,是廚師,要滿足丈夫的胃,是傭人,要打理好生活起居,是性工具,滿足丈夫生理需求;在外,是男人的附屬品,出席丈夫工作相關的社交場合,外觀要能見人,舉手投足要得體,要顧及男人的面子。
在英惠的丈夫眼裡,妻子就是為自己人生加分用的工具,擇偶條件裡沒有愛這個選項,婚後自然不需要情感交流,所以才會結婚五年才驚覺對枕邊人一無所知。一切以自己為優先,一不合己意便暴跳如雷,妻子內心的想法與感受不需要照顧到,乖乖扮演好這些角色不要找麻煩最好。當妻子不符合這些要求時,便是失職,理當遭受各方的指責,而這些批判者中也含括了女人。當妻子無法按丈夫所期望的當一個賢內助,便成了令人厭煩隨手可棄的無用之物。
英惠母親那一句「妳現在不吃肉,這世界上的人們就會吃掉妳!」真是一針見血道盡了一切。文中理應是英惠最親近的每一個人,都無人試圖深入去了解她真正的想法,只是張牙舞爪一昧指責、規勸,強迫她回到世人眼中的「正軌」上,沒有人花心思去了解,那些令她飽受折磨的惡夢背後隱含了什麼意義。
家庭中的父權暴力:父親
第一部最令我感到不適的便是虐狗吃狗肉的片段。
境遇跟那隻狗疊合的英惠小小年紀便對暴力習以為常、麻木甚至覺得合理,她說著「但我不在乎,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在我看來只是為了熬過去而試著對狗(自己)的處境變得不在乎變得淡漠,甚至順應大家的做法,吃了碗狗肉,成為「多數」(施暴者)的那一邊。
這個片段透露出英惠惡夢頻發的源頭便是來自兒時的家庭暴力,是那些滲進骨髓裡的陰影的反噬,再加上後來婚姻各種暴力,長期壓抑後爆發的一場無言反抗。

<胎記>

第二部很明顯是作者在挑戰藝術的界限與社會的道德底線。
退一萬步說,假使真的拍成了,可是這部作品能向世人展示嗎?他曾經想過自己會因表現社會事件的作品而招致禍患,但是還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因拍攝淫穢作品而遭到世人的唾棄。很多意識在他體內發生著裂變,我是正常人嗎?我是一個有足夠道德感的人嗎?我有強大的自我控制力嗎?以前曾確信自己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而如今他卻不能肯定了。
在創作作品的時候,他一直是很自由的,所以他都沒想過自己身上還會有各種限定的框架。
受到英惠血腥味的衝擊,身為藝術攝影師的他靈感突然開始枯竭,瞬間湧上的筋疲力盡讓他厭煩了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無法忍受人生承載的所有東西,陷入長達兩年的創作低潮,卻因為聽到小姨子英惠臀部仍留有胎記而突然靈感湧現,內心產生急劇變化,原以為自己是個自由的創作者,卻意識到自己身上仍有著各種限定的框架。
閱讀第二部的過程中,我不禁想到之前跟網友針對感情框架的討論,經過那次思想上的衝擊,讓我反向思考著:我們所受的道德教育告訴我們,不應該這樣不該那樣(破壞別人的家庭),應該壓抑那些最直覺的欲望。那如果沒有這個框架呢?那些違反道德的行為是否真的如此罪無可赦?如果沒有這些道德枷鎖,姊妹之間的傷害是否成立?如果沒有這件事,姊姊的婚姻就不會破裂嗎?
如果抽離了這兩人的身份來看待,就是兩個被社會道德綁架已久的人各自釋放自己本能的欲望,但,那之間仍舊沒有愛。英惠追求的是一覺好眠,姊夫卻是滿足私慾與佔有慾,仍舊是自私的侵略者。
道德框架是存在的,男女都在這框架之中,只是對於女性的束縛往往更為苛刻。同樣一件事,男人被包裝成藝術的突破,換成女人卻成了不知檢點。同樣是瘋狂,男人是正常,女人卻是失常。最終,姊夫獲判精神正常,而英惠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赤裸地反應出現實:社會對女性的譴責力道永遠大過於男性。
被關進精神病院裡的英惠究竟是不是精神失常?還是只是沒有乖乖走在一般常軌上而超出一般人的理解範圍?正常與失常有時只是一線之隔,單看你/妳符不符合這個社會的規範,怎麼判斷?當然由多數人說的算。(英惠後來的各種脫序,不也是旁人逼的?如果真瘋了,也是從小到大被逼瘋的。)
我格外喜歡第二部的尾聲,兩人如鳥兒般張開雙手想一躍飛翔,卻終究未能如願掙脫束縛投向藍天,正如第一部尾聲那隻窒息而死的繡眼鳥。

<樹火>

第三部從姊姊仁惠的視角出發,是我讀得最為抑鬱的部分。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彷彿沒有真正享受過生活,這個發現令她十分驚訝。不過那卻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她沒有真正享受過生活。有記憶以來,她只是一直默默地在忍受。她確信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而且正如她所確信的那樣,她確實沒有給別人帶來任何傷害。誠實,能幹,而且以後也會一直這樣。
雖然創傷早已癒合,但是她老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一個傷口,而那個傷口比身體還要大,她經常覺得自己正被吸進那個漆黑得看不見盡頭的口子裡。
她總覺得自己疲倦得像一座孤墳。
仁惠扮演著符合社會要求的好妻子,她很好,太好了,但是婚姻仍是搖搖欲墜的空殼子,在婚姻中所受到的煎熬其實不亞於妹妹。讀到「好女人!從一開始到現在,妻子一直是好女人。因為她太好了,反而總讓他覺得莫名的憋悶。」太好反而成為丈夫拿來為自己的不好辯護的擋箭牌。
英惠當不了好女人所以被丈夫拋棄,仁惠卻因為當個好女人而被丈夫背棄,豈不諷刺?
到了這個章節,英惠身邊只剩下仁惠,而仁惠身邊還有兒子。
她有時會認真地假設能改變英惠人生的各種變數。然而在英惠的人生棋盤上,無論她如何設想著擺弄一個個棋子,都是徒勞的,現在已經不可能改變什麼了,可是她卻無法停止思索。
覺得自己不能拋下妹妹但又無力承擔,把妹妹送進精神病院卻又飽受良心苛責,仁惠獨自掙扎著支撐崩塌的世界,不斷回想著從哪個環節出了錯,徒勞地想著或許自己原本能避免大家人生轟然倒塌的局面,對於逃到另外一個世界的妹妹怨恨中帶著羨慕,堅毅的外表包藏著已經死過幾回的心。
仁惠曾經將與兒子一起製作的吊飾上的繩子解了下來放進褲兜裡爬上社區後山尋死,在一切失序之後也經歷著如英惠般夜夜無眠的煎熬,不同的是,英惠已經沒有值得留戀的連結,仁惠則有著兒子的存在(責任)拴著,所以並未像英惠般放開那條繫著正常生活的細繩。

醫療暴力:生與死的自主權

能傷害的只有自己的身體,能隨心所欲地控制的只剩下自己的身體。可是現在這也不行了。
英惠以為不吃肉便能擺脫惡夢,掙脫這個社會套在一個(女)人身上的各種約束,經過一連串的衝突,她才意識到,不是不吃肉就能脫離這一切。
從不進食的那一刻起,某一個層面來說,便已經放棄活著了。我反覆翻了翻,試圖理解為何她想成為一棵樹。很個人的解讀是,她尋求從人這個身份解放出來,無需再接受這些身而為人的各種枷鎖,就像不穿內衣、袒胸露乳求的也是一種解放:穿在身上的「人」的外衣「太熱了」。在身上畫植物似乎成為一種保護層,帶來幾分平靜,讓她能入睡而不做夢了,所以她說要成為一棵樹,是否也是在尋求一種解脫、保護或昇華?樹木的世界裡,大家都是一樣的,沒有誰該屈就於誰、順從於誰,也沒有互相逼迫殘殺這種事,她試圖脫掉令她胸口發悶的人的外衣,成為能自在呼吸的存在,所以進入厭食/拒食階段,一點一點地殺死自己。
當人真的毫無求生意志時,難道就沒有放棄生而為人的權利?小說裡,沒有。為了「被」活著而被迫關進牢籠裡,延續生命的醫療過程近乎野蠻暴力,毫無尊嚴可言。
人,生不能自主,死也要任人擺佈。
連當一株安靜的樹,都得經過熊熊燃燒的烈火焚身。

夢境

我格外留意並試著去理解四個主要角色所做夢境的含意。
英惠是進入黑暗森林看到映在血泊中的那張臉。原先與他人結伴,自己卻迷了路,穿過血淋淋的肉塊,自己也滿身是血。不正是她童年處境的寫照嗎?家裡三個孩子,卻獨獨她遭受的暴力最為深刻;在夢境之外,也時而浮現殺害其他動物的衝動,令她對自己感到驚恐。似乎意味著在這個肉食世界裡,自己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因而有了不吃肉甚至讓自己消失的念頭。
丈夫則在醫院裡入睡後夢到自己用刀子插進某個人的肚子,「把向外掏著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內臟,像收拾鮮魚一樣,只留下骨頭,把肌肉和綿軟的部分都剔了出來」,他在夢裡殺了且只留下骨頭的這個人是誰?看看他從夢醒之後的行為,不言而喻。
姊夫的夢境裡充滿了性慾。反映出這個外號『五月新娘』的男人,在聖潔純淨的新娘、剛正不阿的教會人員這種表面形象底下,有著一顆因為道德感不敢把自己最真實的饑渴揭示出來而壓抑的心。
仁惠則是自己站在浴室裡的鏡子前看著鏡中自己的左眼鮮血淋漓。沒為自己活過而搞得傷痕累累,除了自己,又有誰看到她的傷痕呢?
每一個人都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而已」,兩個男人以離開跳脫出去,妹妹的惡夢或許止於死亡,姊姊的惡夢(孤獨與各種流言蜚語)卻沒有盡頭。
*文中充滿了各種隱喻,讀者對於其中寓意應該都有自己的解讀,本文內容都是我閱讀後非常個人的解讀,自然也不一定是對的。
後記:
年輕時,我也覺得放棄或想放棄生命是不懂得珍惜生命的行為,但隨著年紀增長,想法真的有了很大的轉變。
選擇不活了對周遭人而言是一件很悲傷的事,但對於當事人卻可能是好事(解脫)。當然死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但它是一個選項,尤其在無路可走或極其痛苦之時(只是不被世人所接受)。所以前陣子三浦春馬的離世,除了悲傷外,更多的是理解。
我希望,哪天我也想成為一棵樹時,能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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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到最高境界天天與電腦為伍,沒睡過一天飽覺老掛著黑眼圈的文字工作者。 奉追劇、塗鴉與閱讀為人生三大樂趣,透過戲劇觀賞他人的人生,藉著圖文記錄自己的生活,孜孜不倦於書中尋覓人生的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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