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穿秋水

在拜訪 Mr. Doug 的數天過後，我邂逅了那令我魂牽夢縈的純澈明眸，僅僅數秒的不期而遇，便讓我感動得不能自己，一眼鍾情。知曉這片森林有牠的存在之後，我知道我不能盼望，卻又無法不抱任何期待，因為懼怕那擦身而過的失望落空，但又對一切可能的相遇機會暗自竊喜，矛盾如我，彷彿與初戀無異。

隔一天，如同往常走進樹林，今天的目標是 Scarlet Robin 育雛。尚未將單車藏好停放，就在入口處看見 Red-capped robin 的身影。即便過去數日幾乎天天遇上，但總沒能好好把握機會。活潑好動的身姿騰空不定，那過動羽翼如同初來乍到的我的心，對一切事物充滿好奇，躍躍欲試奔波不息。嘗試了一會兒觀察拍攝，幾個眨眼瞬間飛進樹叢，便遲遲不見蹤影，於是決定繼續向前，靜待下次再會。

走著走著，瞥見幾羽小型飛羽在樹冠覓食。透過觀景窗追尋了一陣子，發現是我的新 Lifer 紀錄—黃眉端斑啄果鳥 (Striated pardalote)。自從在圖鑑上看到那炫麗羽色，便早已放入口袋名單，但這次的個體基本上都在樹頂叢間活動，甚至連觀察都算不上容易，索性選擇放棄，畢竟有了一面之緣，未來總還會遇見的，或許吧。至少內心是如此期望。

緩緩散步到前些日子發現的 Scarlet robin 的巢位，遠遠聽見雛鳥的細細鳴聲，還未發現親鳥的蹤跡，便先察覺灌木叢下有些動靜，窸窣竄動，看似未知卻又有些熟悉。本以為又會是松果蜥的悠悠晃蕩，定睛細察，才意識到那身影更為自信壯碩，同時又帶點優雅氣息，探出樹叢的瞬間，雙眼對上，事隔兩日的萍水相逢，那是曾經的夢寐以求—砂巨蜥 (Sand Goanna)。

憶起最初的相遇，是在那北半球島國故鄉，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一間塞滿了懵懂少年對異國特寵的種種幻想，宛如天堂般的稀奇店鋪。

彷彿著了迷中了魔法，對於爬蟲異寵的興趣與日俱增，越發熱愛，越發傾心。直到與那眼眸依伴五年身旁，那小手相握成為長久不變的 icon，那捧著抱著的身軀漸漸僵硬頹喪，才終於讓自己意識到，牠們的魅力不該如此把玩觀賞，牠們的太陽不該只有燈泡的炙熱發燙，牠們的世界不該侷限在擺設單一的玻璃櫥窗。

視線交匯，雙方皆不動聲色，藏起興奮感動與驚愕迷茫。有了前次的經驗，我決定不要輕舉妄動，蹲低身子等牠自己現身，免得又一次警覺匆匆，再一次錯身而過。我舉起相機，透過觀景窗與牠對視，牠早就在觀察我這無從掩藏的身子，直勾勾地盯著我這不速之客，接著緩緩移動到另一處草叢陰影，就此打住行動，藏了許久。我稍微前後移動，察看是否能至少瞥見牠的身影，沒能瞧見，於是又回到最初的地點窩藏，開始了漫長的等待，與我那不忍直視的耐心展開一場拉鋸戰。十分鐘過後，灌木騷動，纖細修長的身姿從草叢現身，沐浴在下午五點的斜射強光。我趁這機會趕緊紀錄，深怕一個暴衝又沒了身影。快門聲滴滴答答，伴隨豔陽擊打在森林向晚的寧靜，數分過後，發覺我的存在對牠來說似乎無傷大雅，於是嘗試靠近，順便調整彎腰亂拐的不適姿態，以求專注於那目光炯炯。乾旱森林的午後斜陽尚屬直硬，我暗自決定倘若接下來牠都在此處待著，我也將一同蹲點相伴，直至夕日落下，直至黑夜奪去那眼中的光。

這時一輛卡車經過，正好是老先生 Mr. Doug，打了聲招呼，禮貌性地回應他以後，未作停留，捎來塵霧揚長而去。回頭繼續觀察，我發現砂巨蜥的位置有了變化：壓低了身子，被幾片花草淺淺遮擋。怕不是因為方才的聲音舉動令牠有了戒心，我按兵不動等待牠的反應。數分經過，不見形影，我緩緩高起身子，將視線越過草叢察看，才發現原來牠是將身體放低攤平，正悠閒地享受暖陽。

這麼一刻，森林更加耀眼輝煌，消去藏著掖著的恍惚渺茫。十公尺的相伴相隨，一方蹲坐觀望，一方不理會外人就在一旁，距離早已形同虛設，純粹令風在我們之間嬉鬧玩耍，感受大地的枯槁蒼茫，輕撫垂掛枝葉的同一道光，共享日暮漸深的夕陽西下。

薄暮將臨，牠緩緩起身，踏著太陽最後的揮灑，朝樹林深處往去。我試著靜靜跟上，但那雙眼頻頻回眸，像說著：嘿，時候不早，該轉身歸家。腳步歇停，我目送那倩影遊蕩在桉樹林蔭，與殘霞一同消逝在柔暈浮光。

午後的朦朧幻夢在此終結，隨著低垂的夜幕，那閃現的記憶碎片彷彿星光點點，連同過往拭去的淚滴，全數歸於南半球夜空的那份靜謐，唯有邂逅的悸動永存心底。

願那雙眼睛，永遠澄澈透明，永遠蘊藏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