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2閱讀時間約 33 分鐘

那個夏天,你成為了我的翅膀

    6/19, 2023 胡培文

        今天是高中畢業典禮,我們的青春將會在今天夕陽落下時,圓滿的結束。隨著體育館外的鳳凰花不講理地迸放荒謬的火紅,我們的高中生活本該在這裡隨著校歌唱出終止式。

        然而有兩個人,他們的青春並沒有安然地結束,而是隨著鳳凰花迸放後,在夏天的熱烈中死去。

     

    7/1, 2022 高雪生

        七月的第一天是暑假的調號,標記於整份樂譜之前,是以現在為準,到下一個夏天的基調。我在今天被判了死刑。

        下一個夏天,是高中畢業了吧?今天傍晚,醫生近來我的病房,拿了一份報告給我看。

        「你最多只剩下一年的時間了。」

        「很抱歉一直瞞著你,雖然離現在還有一年,但你即將在明年這個季節離世這件事,你的父母兩個月前就知道了。」

        「你應該感謝你的父母,即使你是他們的心頭肉,他們仍會讓你選擇接下來你要不要接受進一步的治療。」

        「如果接受的話,等待你的是接踵而來的手術,和百分之五的成功機率。」

        就在長達十分鐘的談話,從崩潰到麻木,我想我這悲慘的人生也就這樣了吧?

        我從來沒想過要感謝我父母。兒子身患絕症,卻還在外頭出差,晚上也不會有電話交流。對我來說,我一直是一個人,努力地把潰堤的思緒壓縮成了一種處之淡然的絕望。

        從小喜歡的鋼琴,也不重要了吧?反正這個隨時都想趕我走的世界,我也待膩了吧?

        還有點想念培文,但一年沒聯絡了,他習慣教室裡沒有我了吧?

        第一次住院記得是在國小某個暑假,得知死期也是暑假第一天,甚至要在夏天結束生命,夏天真是不幸的季節呢!

        對了,高中畢業也是在夏天吧?不然回學校上課好了,好好珍惜我作為學生的最後一年。如果最後一年的調式是C小調的話,那麼想像成賠上性命的革命,最後一年用熱情但凌厲的音程,在學生時代的完結染上一點自己的色彩,或許挺浪漫的。

        蕭邦第10號作品的最後一首,革命,由我最後演奏。

     

    7/2, 2022 余思芸

        沾血的衛生紙,塞滿房間的垃圾桶,這樣的日常已經有一個月了。明明我喜歡安靜的地方,鍾愛著溫柔的一切,卻染上了狂躁的肺病。昨天醫生一如往常近來房間關心我,他讓我的父母先離開病房,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對我說。

        「那個……芸芸抱歉,我就不客套了。」

        「你肺部的情況非常不樂觀,應該只剩下一年的時間了。」

        騙人的吧?我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你父母發現你在咳血的時候有跟我說這件事,他們也因此知道你目前的身體狀況。」

        「他們讓我先不要跟你說,但我覺得至少你要知道這一年的時間,是上帝給你最後的愛,我會讓你用最不痛苦的身體來好好體驗最後的青春。」

        怎麼辦......,明明覺得可以治好的,明明有那麼多事情足以讓我牽掛。

        明明還想多聽聽那個男生彈的鋼琴,他跟我差不多歲數吧?

        醫生離開後,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復,於是準備去病房大樓旁的花園走走。正當我穿過大廳時,我僅有的人生被改變了。

        大廳擺了一架三角鋼琴,一年前住進這間醫院正是這架鋼琴讓我遇見了一個少年。他的琴聲很溫柔,像是演奏著春天的風一樣,所有的音符都很慢慢綻放開來,但偶爾能聽出一點悲傷的情緒,想必是因為小調吧?而今天,他又彈起了鋼琴。

        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又是一首小調的曲子。剛走進大廳時他還在彈第一樂章,回過神來他卻已經快彈完第三樂章了。從溫潤的淒美,到狂躁的琶音,在曲子完結前,有一段右手的顫音和快速的下行,頗有第一樂章那種淒美的味道。然而曲子的結尾,又再次發狂起來,少年誇張的演奏姿勢更是加強了這種狂熱,直到演奏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少年身上,他是如此耀眼。

        但……這不是我一直以來所熟知的他,不是那個安靜溫柔的他,而多了一份焦躁和崩潰。

        「喂,是爸爸嗎?」少年接起電話,我跟他保持著可以聽到他說話的距離。

        「對我決定要回學校上課了,幫我處理一下入學手續。」

        「個人資料嗎?現在應該是高三……,那就是三年二班、高雪生、4號。」

        「對,是立光高中。」

        少年要回學校上課了?跟我同年級?我甚至連學校和班級都不小心知道了。

        如果我也去學校上課,就能再見到他了吧?我想貪婪一次,如果青春的最後就是人生的最後,青春及是我的人生,那我要住進一個男孩的心裡,要把那裡變成我專屬的地方。

        讓我把本該痛苦的生命結尾,從升C小調變成升C大調。

     

    9/1, 2022 高雪生

        今天是開學第一天,終於見到培文了,絕症的事情還有點難啟齒,但有先告知老師不能過度激烈運動了。教室有一種懷念的灰塵味,同學們簇擁而上的關心,讓我在課桌上感到了一絲不同於病床的溫度。

        說到同學,今天班上來了一個轉學生。

        余思芸,披落下來的長髮有些眼熟,眼鏡底下是一雙明亮的眼睛、睫毛很長。感覺經常看見這個人,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

        轉學生被安排坐在我的斜後方,特別跟我打了一下招呼,果然他應該是認識我的什麼人。

        老師說轉學生從小體弱多病,也無法做過多的激烈運動,讓我在體育課時陪陪她,帶她認識校園也好。好巧不巧今天的下午就有體育課,總是一個人在球場下看著同學們盡情奔跑,也會有些忌妒吧?

        中午吃完營養午餐,拿出醫生準備給我的藥,據說是讓痛苦減輕,和讓心臟活動速度慢一些的藥。巧合的是我一轉頭,發現轉學生也在吃藥,藥袋的字樣和我的相同。

        下午第一節課正是體育課,我和轉學生跟著班上做完暖身操之後,就坐在球場下看同學們打球。

        「那個……你叫什麼名字?」想到老師是讓我陪轉學生,呆坐在這裡一節課感覺不太好。

        「喔我是余思芸,你是高雪生對吧?」我很意外她知道我的名字。

        「你……你怎麼知道?」

        「算是一種巧合吧?回過神來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還有這種巧合啊……。」

        「對了雪生你有沒有什麼喜歡做的事啊?運動之類的?你剛剛看球看得很入迷。」

        「我剛剛看得很入迷嗎?」連我自己都沒有發覺。

        「嗯。」

        「應該稱不上是入迷吧?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很期待能盡情奔跑罷了。」

        「硬要說興趣的話,那應該就是音樂了吧?」我左思右想。「帶你去個秘密基地。」

        「還在上課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下課前五分鐘回來就好。」我拉住她的手,往藝文大樓快走著。

        在音樂教室旁的隔間,有一台破舊的直立式鋼琴。我高一便發現了這裡,空氣夾雜著些許霉味和灰塵味,剛走進來一定會忍不住想打開窗戶和電風扇透透氣。在午休的時候、因為什麼懊惱的時候、在上不喜歡的數學課的時候,便會翹課來這裡彈鋼琴。

        「抱歉啊,剛剛走的有點快。」想起老師說思芸體弱多病。

        「沒事啊,我沒有那麼柔弱的。倒是你說祕密基地,我以為會是塵埃滿天的地方呢。」以前的確是的,但清理過後連我都驚訝了。

        「以前可不是長這樣的,變了真多啊!」

        「彈點什麼吧!」思芸指了指鋼琴。「能令人舒心的,安靜下來的,像是舒曼之類的?」

        我有些驚訝,小時候遇到的朋友知道我會彈鋼琴後,都請我彈當下流行的歌曲,然而這個第一天認識的女孩竟然開口說邀聽古典曲目。

        「那我就彈這首吧。」舒曼的兒時情景:夢幻曲。

        我好像在哪個場合彈過這首曲子。

        彈完之後,我看向思芸,那瞪大雙眼的表情,我絕對在哪裡看過。

        「結束了嗎?」思芸回過神來。

        「嗯啊,你覺得怎麼樣?」我仔細端詳她的眼神。

        「很好聽啊,但……,你有些浮躁呢?」

        她竟然聽出來了?近日忽然更加強烈的厭世感,正在讓我擅長的這首曲子變質。

        「你……是不是也喜歡玩音樂?」

        「沒有喔,只是跟我以前聽到的不一樣而已。」

        「那你第一次聽這首曲子是什麼時候?」

        「嗯……應該是我上次住院的第一天吧。」

        回想到了中午看見的藥袋,和她聽我彈奏的表情,腦袋好像浮現了什麼。

     

    9/1, 2022 余思芸

        舒曼的夢幻曲,是我第一天在病房大樓聽到的曲子。像撒嬌一般的高音和寧謐沉穩的旋律線,第一次聽便愛上了。

        第一天上學,理所當然翹掉了體育課,再一次聽到從生病的痛苦慢慢渲染開來的天籟,可是這次,為什麼我聽到了一點痛苦?

        「那你第一次聽這首曲子是什麼時候?」

        「嗯……應該是我上次住院的第一天吧。」

        是那一天,把入住病房如此灰暗的氣氛變成我喜歡的,溫柔的感覺。從那天開始,我便會不自覺在意你的身影。

        今天的夢幻曲,聲音有些急促了,我想是因為剛走路完就坐下來吧?今天這種的琴聲,好像在那裡聽過。

        就像當時的月光奏鳴曲一樣。

        「啊,雪生,快下課了,我們回去吧?」

        「嗯,對了,叫阿雪就行了,我朋友也都這樣叫我。」

        「那……你叫我芸芸啦,那是我的醫生給我的暱稱。」

        腦袋浮出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還有大概十分鐘,我們用走的吧?」他的體貼就和我在醫院一直聽到的琴聲一樣,有些安心。但在這些安心之下,我卻擔心起一年後,我無論如何都會離開他。

     

        離開曾救贖我的琴聲。

     

    10/31, 2022 高雪生

        今天是回診的日子,並不是要檢查什麼身體狀況,只是為了確認藥在我身體作用的效果,但我還是把所有健康檢查的流程全部走了一遍。

        「現在這邊幫你抽血。」抽血櫃檯的護士拿起針筒。「不舒服的話要跟我說。」

        閉上眼睛感覺到一陣刺痛,輕微得不怎麼痛苦。要好好珍惜這種感覺,因為這種無傷大雅的痛,是活著才有的幸福感。

        「聽說你最近回學校上課了,過得還順利嗎?」護士問我,可能醫院待久了,認識了一些醫生和護士。

        「馬馬虎虎吧?」

        「明天是運動會。」

        「真青春呢!可惜你沒辦法盡情衝刺,很難受吧?」

        這句話讓我想到芸芸。

        「其實我們班轉來了一個女生,也是不能激烈運動的那種,她都會陪我的。」

        應該是我陪她才對吧?是老師讓我在體育課多多照顧她的。

        「明明是第一次聽我彈鋼琴,卻知道我擅長的曲目,不會盲目地叫我彈時下的流行歌。而且她耳朵好像不錯,聽得出來很細微的聲音差異,普通人只知道有沒有彈錯吧?」

        「總感覺她可以理解我的音樂,但也僅僅是18歲以前,青春的最後一年才遇到這個女孩罷了。」我準備起身離開抽血櫃檯,今天的流程總算跑完了。

        「那……,希望那個女孩可以在最後,成為你的救贖喔!」臨走前護士這樣跟我說。

        一個認識兩個月的女孩說什麼救贖,太難為情了啊。

        走出櫃檯的門,我看到一雙熟悉的雙眼,和披落的長髮。

        余思芸也來抽血了。

        芸芸有些臉紅,不知道是不是剛剛跟護士的對話被聽到了一些。換她走進抽血櫃檯,應該也是來健康檢查的吧?

        「芸芸?你怎麼在這裡?」

        「是阿雪!我是來回診的,看藥效發揮得正不正常。」這個理由好像有些相似。

        「我也是來回診的,那祝你今天順利啦!我先回家了。」

        「等等……,病房大樓的一樓大廳,有一架公共鋼琴喔!」

        她怎麼知道病房大樓的鋼琴?

        「啊,我父母在叫我了,先這樣吧,明天見!」

        謎團隨著思緒愈發混濁。

     

    11/1, 2022 余思芸

        「芸芸?你怎麼在這裡?」

        「是阿雪!我是來回診的,看藥效發揮得正不正常。」

        昨天的回診,被發現了啊。

        但是被我發現的事情,還真不少。

        「不好意思,剛剛那個男孩……。」

        「喔,你剛剛聽到那些對話了嗎?」

        「他很可憐的,父母在外面工作,負擔他的醫藥,可惜幾個月前被醫生宣判只能再活一年。」

    只能再活一年這點,跟我一樣呢。

    「獨自對抗病魔,平常也少朋友來看他,尤其被告知死期之後,臉上沒有再出現過一絲笑容。」

    這跟略為變質的琴聲有關係嗎?

        「明明那麼有才華,他彈鋼琴很好聽呢。對了,紀錄顯示你之前也住院一段時間,而且跟阿雪一樣,都被宣判大約在明年夏天……。」

    說不定這種不安的情緒,正是一種厭世感。

        「阿雪彈鋼琴真的很厲害吧?」我打斷護士。

        「他幫我枯燥絕望的醫院生活,增添了許多色彩呢。」

        「會去學校也是因為阿雪呢,對了,我跟他同班喔。」

    厭世感,在我的生活中,總是以片段出現,但每當這種感覺愈發強烈,阿雪在醫院的鋼琴聲,總會讓我有種拋開憂鬱的心情。

        阿雪總在一些地方會無故激昂起來的琴聲,想必他是感到痛苦了,曲目的完結,想要更加轟轟烈烈一些,像最後的人生一樣。

    所以我想成為高雪生的救贖。


        今天是運動會,昨天一洗完澡就不小心睡著了,連日記都忘記寫,結果今天一如往常差點睡過頭。

        讓全身浸在熱血的比賽氛圍,再偷偷去羨慕能在今天站上起跑線的同學們,那是無可取代的,秋冬裡少有的熱血啊。

        羨慕,但不忌妒,因為在我身旁多了一個人,所以不會孤單了。

        「欸阿雪。」

        「今天也去彈鋼琴吧?我們有整天的時間喔。」

        「啊,好啊,今天不會讓你抓到瑕疵的。」阿雪把我從操場的石階上拉起來。

        「所以你務必要被感動啊。」

        我臉上的紅暈久久不能褪去,可能是因為比賽太激烈了吧?

     

    12/1, 2022 高雪生

    身體開始有點痛苦,隨著醫生慢慢加大用藥量,我感覺到絕望在靠近。呼吸稍微有點困難,偶爾心臟會有些痛。

    看著小考考卷,第一次成績掛蛋令我有些喜悅,像是第一次叛逆的小孩一樣。小時候父母重視成績,大於我熱愛的音樂。我明白考好試的重要性,但從小我就只是想好好彈著鋼琴,只是不想讓鋼琴被奪走。

    將死之人不需要讀書了。

    到秘密基地彈鋼琴,思芸過了段時間會來。今天怎麼彈都彈不好,革命練習曲的左手伴奏,徒留毫無意義的雜音。

    芸芸打開門時,看到了我按下和弦的樣子。與其說用壓的,不如說用砸的。鋼琴發出了痛苦的聲音。

    「走吧,今天別彈了。」彈完之後,芸芸拉著我想走出琴房。

    「剛剛的演奏果然變成噪音了嗎?」

    「嗯嗯。」

    「彈得好也沒意義了吧?」心聲突然講出來了,打了個寒顫。

    「音樂對你來說是需要意義的嗎?」芸芸的聲音在顫抖。

    「單純彈給一個人聽不就行了?」

    有一瞬間,我感覺她什麼都能了解了。

    「我倒覺得生命才是意義。」

    「沒有生命和時間,就不會有音樂,也不會有值得傾心的觀眾。」

    「如果生命有痛苦,演奏出來的聲音就該痛苦。」

    「音樂就是反映人心。」最後一句話,芸芸搶先一步說出來了。

    明明我還對她一無所知。

    芸芸是我的觀眾,是能了解我的音樂的人,是我傾心演奏的對象。剛剛講了這些話,讓她很生氣吧?

    我沒臉見她了,對於傾聽心靈的人,我辜負她了。

    將死之人的演奏本該毫無意義。


    12/2, 2022 余思芸

    昨天的我很高興,我聽到阿雪的痛苦了。

    一個人如果要成為另一個人的救贖,那就得接受他的一切,他的醜惡和痛苦。我以為我昨天會生氣,但我聽到的琴聲應該是將死之人的琴聲吧?

    隨著用藥量的增大,我能理解這種痛苦。那是一個追求藝術的人,不再有時間能探索的痛苦。這時候將死之人的演奏,將變得絕望,革命的最後只是一場無能的哀嘆。

    最近呼吸有些急促,沒好好吃藥的話會變得吸不太到空氣,會一直咳嗽。咳到出血的那天正是昨天,我知道我的路快走完了。

    冬天是百花凋謝的季節,只有我們快隨著花謝而死,只有我能陪阿雪,從未出現過這種佔有慾,但事實是,我是最能接受他的一切的。

    「芸芸......。」早上的升旗典禮,我們不約而同地翹掉了。

    「沒事了。」我跑向前將阿雪抱在懷裡。

    「將死之人的演奏會變得毫無意義,但演奏給將死之人的音樂卻可能是一種共鳴。」

    「音樂即是人心。」

    「只有我聽得懂你的音樂。」

    「所以快演奏吧!演奏出有意義的音樂來。」

    「我就是你演奏的意義。」

    那天阿雪的琴聲,痛苦得很美麗。


    12/24, 2022 高雪生

       聖誕夜,明明是人生最後一次,還是不免會幻想聖誕老人會不會出現。想著要幫余思芸買什麼聖誕禮物,約好晚上十點要出門逛逛。

        「阿雪,在這裡。」芸芸在公園的長椅上,招呼著我。

        「看來你也準備好了啊?」我指著她手上的禮物盒。「我們的交換禮物。」

        「那當然,你先轉過去,數到三把禮物拿出來。」

        「一,二,三。」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手套,手指指尖的地方沒有被包覆。

        「這個讓你彈鋼琴時手不要那麼冷。」

        我送她的是一條圍巾,是鮮明的紅色。

        「雖然你一直看起來很成熟,但女生都會嚮往俏皮的樣子吧?」

        芸芸沒有理我,但至少她看起來很喜歡這條圍巾,特別拿的很近,仔細端詳。

        這樣的話,聖誕老人算是出現了吧?就在我的眼前,人生最後的聖誕禮物。

        「芸芸……。」

        「阿雪,我有話跟你說。」

        「這個學期不是我們第一次遇見。」

        「去年夏天,我辦住院,你在一樓大廳彈舒曼的夢幻曲,我不自覺往前走,到你彈完的時候,我們第一次對到眼。」

    覺得這對眼睛在哪見過,原來是因為這樣。

        「之後你可能沒發覺,但很多時候,你彈奏鋼琴時我都會在旁邊聽,從此我的住院生活就沒有那麼無聊了。」

    難怪會覺得面熟,也難怪我在醫院會幾乎每天彈鋼琴了,因為有想要表演的理由啊。

        「也難怪芸芸可以知道我擅長的古典曲,而且還聽得出音色的差異了。」

        「你的那雙眼睛,我一直覺得眼熟喔。」

        「那……再跟你說一個巧合。」芸芸臉有點紅,是因為冬天太冷凍到了嗎?

        「關於你只能到明年夏天這件事,我也一樣喔。」

        我看著芸芸良久。

        「護士說你的父母還在外面賺錢,整個療程都是你獨自撐著的,很辛苦吧?」

        「你最近琴聲裡常有的激情,該不會是厭世吧?」

        「所以……我想陪著……。」

        「芸芸,夠了。」我打斷她,但有句話,我一定要比她先講出來。

        「你自己不累嗎?淨是擔心別人的私事。」

        「偶爾,還是照顧一下自己的身心比較好喔。」

        「如果會忘記的話,我會在你身邊提醒你的。」

        「在我們離開之前,我們交往吧,芸芸。」

        我平常看不到你的思緒,你總是笑臉迎著我,但即使如此,我想成為救贖。

        余思芸,我想成為你的救贖。

        晚上十一點的星星特別明亮,由於總有一顆星星是為了一個誰而存在的。

     

    12/31, 2022 高雪生

        最後一年在上弦月掛在仰角45度的天空上,悄悄從夜幕鑽進了我的青春。時間一直往那個夏天逼近著,好像至今的一切都只是停靠一下下。

        窗外的煙火升起,像是鳳凰花一樣,明明綻放時多麼無理,到最後一秒都在用力向外綻放,又讓人在某個瞬間才驚覺已經凋謝。

        我們也試試看吧,余思芸,這個夏天的事情,在畢業那天,一起浪漫的綻放吧。

     

    1/1, 2023 余思芸

        收到你零時零分的新年快樂了。前一段時間都只想著如何親近你,差點忘記自己是個將死之人。

        忘記我是害怕死亡的。

        窗外的煙火升起,像是將凋謝的花一樣,到最後一秒都在用力向外綻放。

        我不會忘記的高雪生,就跟我渴望成為你的救贖,我也需要你帶領著我,往那個夏天邁進。

        屬於我們的畢業典禮嗎?拜託你牽著我的手走進典禮會場,帶著我遠走高飛。


    2/11, 2023 高雪生

    今天是最後一個學期的第一天,也是學測成績發布的日子。明明完全沒有準備,但我喜歡成績還沒發布前,那種緊張期待的樣子,畢竟到人生最後我也是個學生啊。

    令我意外的是,那天在考場教室,遇見了思芸。

    芸芸在我隔壁考場,但我沒有找她搭話。明明對普通學生來說,這是決定未來學校或工作的重要大事,但於我們而言就只是單純享受人生最後一次大考。

    春天即是青春本身,學測是通往下個階段的門票,那不論我的下一階段要往哪裡走,門票本身依然是要索取的。

    今天拿到成績單,除了國文拿到13級分外,其他科目都在10上下。芸芸成績出乎意料的好,除了社會科14級分之外其他都是滿級分。

    「阿雪你考得怎樣?」培文湊到我座位旁,想看我的成績。對班上其他人而言,我和芸芸去考學測,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只有國文特別高啊......,那你想好大學要念什麼了嗎?」

    「怎麼可能那麼快,那你倒是想好了?」

    「反正我跟女朋友去同個地方就好了啊。」

    「女生討厭沒主見的男生喔。」

    「才不會給她聽到這句話呢,她可跟芸芸聊的火熱了。」培文的女朋友,不知不覺間,變成芸芸的好閨蜜了。

    那天放學,我和芸芸去秘密基地彈鋼琴和吃點心。培文和他的女朋友等等會到。

    「我問你喔,用一首樂曲來比喻自己的話,你會用哪一首?」芸芸指了指鋼琴。

    「我要想想啊,你先講你的啊。」

    「不行啦!我先問你的欸!」

    「那......,C小調的革命練習曲,蠻適合我的吧?」記得去年夏天想過一樣的問題,我想發起一場賠上性命的革命,好讓最後的青春能被其他人記得,好讓我仍然有幾個知心好友會深深記住我曾經存在。

    「這樣就太悲情了吧?」芸芸一臉嫌棄地說著。「德布西,升C大調阿拉貝斯克,我想要成為這種存在。」

    德布西,印象派作曲家,有著如夢似幻的風格。

    「我要在所有人心裡,成為最夢幻的印象。」

    「還真貪婪啊,至少我的部分,你成功了嘛。」講出來有些害羞。「都是男女朋友了。」

    「是啊,或許這樣就夠了。」

    「話說你怎麼知道那麼多鋼琴曲目?」

    「我阿姨是鋼琴老師,雖然我對鋼琴一竅不通,但曲子和樂理阿姨小時候都有把我教會。」

    「原來是這樣啊。」

    「話說芸芸你有發現嗎,我們各自曲子的調性,是小二度音程喔。」

    小二度音程,同時彈奏兩個音的話,會形成極不穩定的和弦。幾乎沒有流行歌曲用過小二度音程所組成的合聲,是不該存在的不和諧,彷彿被世界排斥的兩人。

    「有啊,但沒關係吧?」

    「到下個世界,再繼續相戀就好了。」

    「你們兩個先來啦?」培文帶著福利社買的餅乾來秘密基地,他的女朋友也緊跟在後。「所以剛剛再聊什麼?大學去向嗎?」

    「嗯......對啊。」我搶先一步回答了。「但還沒討論出一個結果。」

    畢竟我們的下一站是天國,這句話任誰都說不出口吧?

    「但是阿雪去哪裡,我都會在他旁邊的。」

    「還真是甜蜜啊,阿雪真幸福。」明明培文也有女朋友的。

    手機跳出一則訊息通知,是芸芸的聊天室。

    「即使是天國,我也會陪你去的,因為我的目的達成了,住進你心裡了。」

     

    4/1, 2023 胡培文

        四月一號是愚人節,不少人在今天跟心儀的女生告白,這樣即使失敗也能夠純粹當個玩笑。

        我在今天,收到了一封信,由高雪生和余思芸署名。

        信裡寫到他們的病情,迫使他們必須在今年夏天離世。我早知道阿雪生病了,畢竟跟他當了好幾年的朋友,從國中就是知心,對他的身體狀況也略知一二。荒謬的是,阿雪竟然染上絕症,更加無理的是,轉學而來的芸芸,竟然也患上絕症,所剩的時間也相同。

        芸芸轉學來過後,有很長時間,是跟我和阿雪一起相處的,要說我們這群女生的話,除了芸芸甚至只有我女朋友,不過芸芸身邊總有阿雪陪著,他們總是一拍即合。這封信也證實了他們如今是一對情侶。

        信的內容除了報告近況之外,還附了一張犯罪預告。

        這個犯罪沒有觸犯任何法律,阿雪和芸芸也不用受到任何處罰,是一種純粹在我們的青春刻上的一種,最為華麗浪漫的罪惡。

     

    5/1, 2023 余思芸

    垃圾袋裡塞滿了沾血的衛生紙,回診檢查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不妙。春夏交接本應是充滿活力和陽光的,但上課時突然去的洗手台是冰冷的。

    阿雪看起來也好​痛苦,放學時間去彈鋼琴的次數也減少了,從琴音聽得出來手指愈發無力,他已經不能演奏出將死之人的悲憤了。演奏家是需要透過演奏樂器以抒發自己的情緒的,如今阿雪能演奏的聲音只剩下看似溫柔的無奈。

    我好痛苦,阿雪應該也很痛苦吧?我好害怕,這點阿雪應該也是一樣。革命是阿雪的信念,我是被感動的鬥士,有如大調曲風的高歌熱血中賠上了生命。

    既然阿雪也會痛苦,也會害怕,那我就放心了。

    能和我互通心靈的人,只有阿雪。

    創造回憶是一件多麼動人的事情,如今也變的痛苦,要是失去了阿雪,人生彷彿失去了意義。


    5/1, 2023 高雪生

    演奏不出有力的音符了,看來這是夏天將至的徵兆。回學校前,我似乎不準備擁有如此多的回憶,直至現在我也是如此,所以高三這年,是個充滿意外的一年。

    有芸芸在身邊的我,找到了音樂的價值,這樣她對我來說算不算一種救贖?但就是這個找回演奏初衷的我,無法再奮力彈奏了。芸芸應該早就聽出來了,這種無力的聲音,就像是人對於死亡的吶喊一樣。

    如果說這份無力感之中,隱隱帶著溫柔,我想是芸芸給的。如果是她的話,應該可以了解我吧?但如果抱著這種想法,我就會不由自主開始害怕失去芸芸。哪怕是空虛的回憶,或是一張手機裡的合照,都想要留在身邊,直到我死去的那天死去,直到我翱翔的那天綻放。

    說到底回憶最終都會消失的話,乾脆捨棄這種無聊的東西不就好了?情緒也好,價值觀也罷,反正我都快死去了。我的音樂裡本不應該出現溫柔。

    即使如此,還是會想要為你彈奏的我自己,有些討厭。

    將死之人沒有行將就木的徵兆,因為想要更多描繪你。

    鋼琴才是我的棺材,蕭邦的奏鳴曲--葬禮。


    6/19, 2023 胡培文

        畢業典禮開始,我座位旁放著行動電源和手機,然後將電話撥給高雪生。

        距離畢業典禮結束,還有大約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那是多麼漫長,在人生的最後一年回學校上課,和身邊的人建立起深厚的情誼,然後再把自己從朋友的青春裡抹去。

        這是會重重在別人的心裡刻上的,最淒美的記憶啊!

        在典禮會場,為了保持安靜,眼淚遲遲沒有落下,我只能不敢吭聲地暗自悲傷。女朋友還在問其他人阿雪和芸芸為什麼遲到那麼久,如果她現在知道真相,肯定會在會場裡大吵大鬧吧?

        因為這種種原因,我不會哭泣,我不能哭泣,我要好好見證這場犯罪。

        上台領完畢業證書後,我把手機留在學校,自己帶著阿雪和芸芸的畢業證書和畢業紀念冊趕往醫院,他們今天在同個病房。書包有些沉重,跟我的心情一樣,那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重量。

        後來那天晚上,我朋友說我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手機傳來了鋼琴聲,連續談了三首曲子,是革命練習曲、阿拉貝斯克和夢幻曲。

        典禮結束前,我終於趕到阿雪和芸芸的病房。他們躺在各自的床上聊天,床頭多了各一封信和一朵花。

    在今天畢業典禮結束後,兩人一同離世,便是阿雪和芸芸的犯罪主軸。

        進病房後,他們很熱情的和我打招呼,完全無法想像等等他們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我們互相說著畢業快樂,阿雪和芸芸身上穿著制服。我們互相在畢業紀念冊和身上的制服上簽名。

        「欸培文,這兩個信封,在晚上才能開喔。」

        「不要擔心我們,我們很幸福,能在最後度過對你們來說一如往常的青春。」

        「所以原諒我們的任性。」

        你沒有錯的啊,但一想到最好的朋友患上絕症,然後選擇在今天離開,就會非常悲傷啊!

        禮成樂的聲音響起,我離開了病房,帶著兩個信封。

    走回家的路上,鳳凰花無理的綻放著,像是因為誰的離開而炸裂,像是對著誰的消逝致敬。耳機裡,ヨルシカ的爆彈魔響起,最近阿雪常常用鋼琴彈這首流行歌,也是他自己最愛聽的日本歌之一。

    「想要炸光青春,想把你吟詠成歌。」

        後來醫生跟我說,他們先吃了安眠藥,再喝下加入花綠青的蘇打飲料。過程的痛苦應該不多。

    「花綠青,一種有毒的染料,是人類製造的美麗的毒。」在網路上看過這段話。

    一轉眼哭到了晚上十點,連晚餐都沒有買。想到阿雪在病房對我說的話,我打開信封。

     

    6/19, 2023 余思芸

        我喜歡溫柔內斂,高調一直不是我擅長,和我習慣的作風,但我的人生這樣落幕的話,會被不只我們班的人熟記吧?

        心裡並沒有因為違反了原本的作風而不舒服,有阿雪在的話,總是會引出跟往常不一樣的我。像是聖誕夜他送我的圍巾,讓我整個冬天都在女生朋友的稱讚下度過,那個冬天的穿搭也變得更加俏皮可愛。

        但還是對一些人抱歉,像是我的父母,他們下班之後發現我和我的男朋友一起自殺的話,會很錯愕吧?所以我把我和阿雪的信影印一份,放在門口旁的小桌,我只是想讓他們知道,此時的我很幸福。

        如果我已經成功成為了阿雪的救贖,那我感覺剩下要做的,就是和所愛之人一起牽著手,飛離這個世界。

        很抱歉今年才交到的朋友們,但讓我貪心一回,一年的時間,能夠永遠住進你們的心裡了。

        想說的話大概就到這邊,謝謝這個世界讓我遇見阿雪的琴聲,然後在高三給我如此幸福的生活,我很知足。

     

        高雪生:我想成為你的音樂。

        這個夏天,你成為了我的翅膀。

     

    6/19, 2023 高雪生

        夏天是不幸的季節,在回來學校上課之前,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直到遇見芸芸,直到回到每天跟培文相處的狀態,才稍稍的對夏天改觀。

        跟芸芸交往的夏天是浪漫的,跟培文翹課的夏天是熱血叛逆的,所以夏天可以說是一種夢幻的藝術結晶。如夢似幻,也包含著悲傷。

        我離開的夏天,並非不幸,而是悲傷,夏天是悲傷的季節。

    我夢想著蕭邦的革命曲是我的主題曲,是我的人生,我想從這個想法誕生以來,我就渴望著今天吧?

        對我來說,革命就是讓所有人看到我的離去,我歌頌的卻不是偉大的建國理念,我只是想讓我和芸芸的愛能被大家記住。

        人生何嘗不是一場秀,培文跟芸芸都是我的主角。反正我們難逃一死,將死之人能演奏最後的音符,便是死亡。

    我將飛往下一個世界,芸芸直到最後都會陪著我的,因為有她,我才能夠飛翔。

        想說的話就到這裡了。最後謝謝培文願意扮演這場犯罪的幫兇,也謝謝芸芸在最後能夠成為我的救贖,接下來我們該啟程飛翔了,畢業之後,飛離這個世界吧!

     

        余思芸:只有你是我的音樂。

        這個夏天,你成為了我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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