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在於去認識的意願,而非被認識的渴望。
描摹記憶,像是將原本鮮活的圖騰盡全力複寫於描圖紙,每一張的似是而非,一層一層疊加,過程必然將闕漏些什麼,直至最終圖像漸漸清晰,喚起共有的想像。
日記文字劃掉重來,丟掉再拾起,用力揉捏紙張,皺褶與破碎讓回憶帶著缺憾的深刻。
起初以為這是一本單純的,美國移民二代臺灣之子的成長經歷,寫關於身分認同、求學歷程與青年文化,讀到後來逐漸意識到,這是一曲主旋律哀戚的輓歌。而未細讀書籍簡介的我,面對轉折簡直可以說是促不及防。
我們用力地笑,笑到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我們喝酒,喝到懂得有那麼件事叫酒精中毒──我老是怕自己酒精中毒。我們熬夜,任腦中盤踞狂想出萬事萬物的道理,只是忘了寫下。我們反覆上演肯定會讓我們在餘生中心痛不已的傳奇熱戀。——《Stay True保持真誠》徐華
友誼如何致敬,如何回憶一段喧鬧青春遇到變故後的悲痛,我從未想過會因為一部描寫友情的回憶錄感到意難平,分明很少看、也自認不是守備範圍的自傳類文體,在這份情感太重的過往敘事中,似乎也將我硬生生拉往那個沐浴在加州陽光的天台,被名為友誼的情感捲入1990年代,一場青春搖滾盛宴,與死亡帶來的寂靜。
即便與徐華的青春歲月相隔數十年,代表年少的歌曲隔著時間與空間的文化差異,然而讀他的文字,總讓我深感每個年代的青春故事都如此相像——
我們都曾夢想成為最酷的那個人,聽小眾音樂、電影,喜歡與朋友躺在床上談論似是而非深刻的人生道理,然後不自覺入睡。
我們很多時間都處於這種模式——仔細揀選文化元素以為佐證,根據我們各自的忠誠與狂熱投射不同版本的自我。我們不是在尋求答案,這些辯論沒有贏的必要;一清二楚的事多無聊。我們在尋求的是一種能使世界更加清晰的感覺模式。
你以聆聽的音樂建構自己的世界觀,撰寫小誌描繪自我輪廓,讀非虛構作品,以哲學啟迪思想、社會經濟詮釋大眾文化,期待大學找到同胞—與自己聽同樣音樂、欣賞同樣電影與相同打扮的人,直到你遇到他。
有人說過,友誼的開始往往起於互相看不順眼。你與他相識在柏克萊加州大學,作為酷少年的你,與他喜愛迥異的音樂風格、擁有不同的穿搭習慣,他熱愛珍珠果醬樂團,你則倒退三尺不敢直視其品味。你說自己安靜,他很吵。他自信,而你覺得有自信的人都有鬼。你們相似的地方,似乎僅剩同為亞裔的相惜。而沒有相同靈魂的人要如何一同作夢?
不知多久之後,你才會讀到德希達的一句話:朋友會選擇去理解他人,而非被他人理解。
有段時間總感覺日子很長,時間很慢,因此有些記憶總能深刻留在記憶裡。比如愛上啜著煙紙的瞬間,與友人充滿儀式感在抽菸時共享的親密,你記得好友吸菸的模樣,眼光下垂上唇叼著菸,說話時上下擺動的模樣。你們相互付出、徹夜剖析電影,分享自己喜愛的一切事物。
而這些與那些重複的細碎動作,累積成友情的總和。
我們可以純粹為了買冰淇淋而跨越灣區大橋,沿途賞析一捲全新錄音帶合輯。
當下是種累贅,我們活在未來。年輕所追尋的正是這種小小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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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機劫車事件在一聲槍響後生死永隔,你活在自我懷疑與譴責,浸泡在酒精的迷幻與歡愉,巨大的痛苦幾乎吞噬你,你鮮活的生命似乎也在那個夏天停止前進了,同他一起。
我是個寫作者,這也讓我想起他──一種在這座失火城市劫掠藏私的方式,像是在混亂上強加結構,像是趕在內容腐朽以前把檔案從硬碟裡下載下來。歌曲、經典款T恤、友人語錄,全寫在我日記頁面的空白處。
你拼命寫與他有關的一切,似乎只有日記的頁數層層更新著,但你發現越寫越像在寫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記憶可靠嗎?過去的再現是否又都是美化後的意想?你說記憶是火,不可控制、善變無常、具破壞力。
你說事情有時就是他媽的糟透了—就連訃聞你也這麼寫著。你試著理解事件的脈絡,推究一個符合「正常」敘事的合理結局,你仔細讀了各種悲劇,理解名為「隨機」的前因如何造就一個本來可以不必發生的結果。
你找到他留下的《何謂歷史》,當時他說你會喜歡,你不以為然,說「你只是必須搞清楚該不該信任說故事的那個人」,你以為還有好多個下一次而並未放在心上。而很多時候人必然得站在在未來的時間點,才能鄭重地回首過去。在他離開後你獨自翻開書,如那個最懂你的好友所說,你會喜歡。
你看著他留下的劃線,為你們同時著迷的句子感動,你們著迷於書中對偶發事件在歷史中的功能——
歷史中沒有什麼是無可避免的,例外在於,就形式上而言,若事情要產生出不同後果,則其前因也必須有所不同。──《何謂歷史》Edward. H. Carr
你們的對話在虛空中架起了座橋,底下是悲痛深淵,兩端是生死之別,也是由過去走向未來的道路。
歷史的理據與闡釋,既同時使未來能藉由過去理解,也使過去能藉由未來理解。《何謂歷史》Edward. H. Carr
未來是一條需要持續往前的道路,而你此次是詮釋歷史的人。時間不斷經過,又帶來了一點改變。
對我而言悵然的還有,好友在書末留下的字跡已不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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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y True》寫青春(多數人必定感同身受)、寫友誼(從來不知道友誼可以被闡述得這麼動人),更寫一場慢長而無止境的療傷。
人們大多歷經過青春時期的傲與愁,總有段時間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獨特的人,直到後來才發現其實我們大都很平凡,發現的過程是因為歷經的事多了、看過的人多了,經歷過生命的璀璨也被迫接受生命的不完美。而青春期的友誼總是匆匆,生命中有些人成為遺憾先行離去。
阿健在徐華生命中烙下了印,那年青少年們獨具特色的和聲,奏出了慷慨激昂的青春曲調,它本該悠揚至青絲染上白霜,卻驟然止於90年代末的盛夏。
20多年來徐華反覆書寫,將記憶重建、拾起,不斷挖掘內心私密、審視記憶,終於集結成這本關於成長、友誼如何開始、與離世摯友共寫的「歷史」,是一種徐華所說的:愛與責任的記述—「那份真實記敘必然是歡樂的而不是陰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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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y True」,徐華和摯友阿健(Ken)過去書信結尾的祝福語,祝你「對人生保持真誠,對你自己保持真誠。對你曾經可能成為的那人保持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