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媒體的時代,有許多管道表達自己,不必追隨單一權威,可以暢所欲言,是我輩之幸。然而,對於是否被關注、讚數多寡、流量如何,能否遇見伯樂,這些焦慮卻是千古同一。在古典詩詞中,文人常以盛開的花兒如何被對待,來比喻自己是否受重用,同時反映對這件事的觀點。以下分享幾個例子:
張九齡〈感遇〉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大意是說,蘭花與桂花一個在春天綻放,一個在秋天盛開,各自在屬於自己的季節完成美好的生命,不爭妍鬥豔,不相互比較,也不需要別人為自己打分數。第五句話鋒一轉,說這些花兒哪裡會料到,她們美好的品格被山林隱士發現,但這些粉絲(知音)可能動機不單純。於是感嘆,「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出自《淮南子》)草木有開花的本能,哪裡需要知音的賞愛與攀折呢?
張九齡這首詩其實有隱藏的對話對象,是年代稍早於他的陳子昂,也有同題之作。
陳子昂〈感遇〉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同樣是以花喻人。蘭花與杜若都是香草(出自屈原《楚辭》,比喻君子),在春夏之交、沒有人往來的山林中綻放美好的品質與丰姿,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秋天到來,一年將盡,她們芬芳的本質究竟對世界產生了什麼作用,崇高的理想完成了多少呢?(潛臺詞:沒有知音,孤單寂寞覺得冷)
上面兩首詩,都是在談「身而為人,你希望如何成就自己?」是向外尋求知音,抑或向內自訂標準,無待於他人?古時候的知識份子實踐理想的唯一道路就是出仕做官,因此有很深的「仕隱情結」或「知遇難題」,反映在詩歌中便透過花兒是否遇到知音,以及女子是否得遇良人來呈現。
到了宋代,又出現新的觀點:
范成大〈瓶花〉
滿插瓶花罷出遊,莫將攀折為花愁。誰知燭照香熏看,何似風吹雨打休。
從第二句可以知道,范成大提出了與張九齡「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不一樣的想法。他說,不用為被攀折的花朵發愁,說不定她們此刻正被知音放在家裡最精美的花瓶中,點上一盞薰香燈燭,好生護養賞愛著,比起在外忍受風吹雨打,這日子好過多了。
如果你是花,你希望在最美的時刻,與知音盡情分享你生命之美,然後夭折;或選擇自開自落,享受「野渡無人舟自橫」(出自韋應物〈滁州西澗〉)的恬淡。哪一種才是幸福呢?
回觀自媒體的時代,我們有許多記錄生活、分享觀點的管道,不必服膺單一的審美標準,按理可以遠離「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的困境。然而,我們仍舊著迷於被瀏覽的次數、喜愛或轉發的頻率,一旦結果不如預期,不免陷入知音難尋、時不我予的迴圈。可見要達到「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境界,委實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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