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學中的貶謫詩一定只有悲傷嗎?被貶到人生地不熟的他鄉,環境不適應加上社交疏離,心情鬱卒是很正常的。如果寫出來的詩太開心,天皇老子知道了,會誤以為你過太好而貶得更遠也不一定,因此詩人總會作作樣子,寫些傷春悲秋的作品。但是從現實情境思考,人的感受是非常多元的,不可能只有悲傷一種情緒。就像失戀就一定要哭得死去活來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此詮釋詩歌也不宜過於扁平單一。
以盧僎的詩為例。盧僎,字手成,范陽人。他是活躍於唐玄宗開元年間的詩人,最有名的作品當屬〈南樓望〉:
去國三巴遠,登樓萬里春。傷心江上客,不是故鄕人。
這是一首五言絕句,從後兩句可以知道是抒發遷客愁思。三巴位於今日四川渝州,與盧僎熟悉的長安城相隔千里,詩中暗用了王粲「雖信美而非吾土兮」(〈登樓賦〉)之慨歎,只是盧僎創作的背景,與王粲身處的動盪時局大相逕庭,因此儘管思念故鄉的感情相同,面對他鄉的心境卻有別。王粲遠眺城樓,看到的是「華實蔽野,黍稷盈疇」,恰好對比中原在戰火摧殘下的荒蕪。相形之下,盧僎是在承平的時代被貶謫,他的其他作品提到「宇內皆安樂,天涯獨遠投。」(〈稍秋曉坐閣遇舟東下揚州即事寄上族父江陽令〉)貶謫原因由於資料有限,無法得知,但很明顯詩中沒有黍離麥秀的沉重感。
那麼,〈南樓望〉流露的情感,除了詩人直寫的「傷心」外,還有什麼潛層涵義值得挖掘呢?我認為整首詩的大亮點是第二句「登樓萬里春」,它凸顯一個異鄉人如何驚異於極目繁春的勝景,賞愛之情溢於言表。盧僎的另一首同樣寫於貶謫時期的〈十月梅花書贈〉也表示:「春候颯驚樓上梅,霜威未落江潭草。」「儻知巴樹連冬發,應憐南國氣長春。」對於南國氣候異於北方而形成的特殊景致,盧僎觀察入微,且驚嘆連連,「應憐」更可看出詩人是把情感都投注進去了。換言之,儘管〈南樓望〉後兩句直言:「傷心江上客,不是故鄕人」,盧僎傷心歸傷心,還是睜大眼睛欣賞當前美景,飽覽春光。(就像失戀傷心歸傷心,美食當前不吃豈不辜負自己,是類似的概念。)「登樓萬里春」,如此開闊宏放的氣象,真的可謂盛唐手筆啊!是以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就說這首詩:「人當客途,已切相思,及登樓四望,雲山新異,更驚身在他鄉,故作者為之詠嘆。」以「詠嘆」言之,也肯定這首詩傳達的情緒,除了承接傳統士大夫感慨不遇的傷春外,更多的是回歸自然,感知物候變遷的讚嘆歡喜。你同意嗎?
盛唐文人芮挺章在編選同時代人創作的詩歌選本《國秀集》時,將盧僎的作品收錄了13首,是《國秀集》中數量排名第一的詩人,而我們今日所熟知的崔顥、王維、孟浩然三人並列第二,皆收錄7首。這數量上將近一半的落差,除了反映編纂者個人的審美偏好外,也不能排除盧僎的作品在當時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從今人的眼光來看,他的詩還是很值得一讀。推薦給大家!
附註:盧僎〈南樓望〉這首詩,有一些版本稱〈南望樓〉,如清人編輯的《全唐詩》。後兩字對調,意思千差萬遠。由於這首詩最早收錄於《國秀集》,自然以該版本為主,且〈南樓望〉呼應內容登高遠眺,比以樓名為題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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