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2/18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當自由成為囹圄:《小曉》

 

  《老狐狸》的廖界夾在父親與謝老闆兩種不同的關愛與價值觀之間,他能有所選擇;由靳家驊自編自導的台灣電影《小曉》裡,主角周小曉(林品彤飾)在母親莊薇芳(陳意涵飾)與陳保羅(劉俊謙飾)老師之間,卻像是關在籠子裡的貓頭鷹──就連小曉本身,都以為自己要的是自由,事實上卻是自由,讓她無處可去。



 

家庭的牢

 

  小學五年級的周小曉是有輕微過動症的孩子,過動症的全名為「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Attention-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俗稱過動兒,好發於兒童以及青少年,是一種神經發展遲緩的疾病,與大腦功能的失調有關。ADHD主要症狀有:與其他相同心智年齡者相較,其專注時間短,衝動(不思考行為後果就行動),容易分心(無法專注在需完成的事情上),躁動(動個不停)。其中,藥物輔助治療是最主要的方式,尤其當孩子開始就學,必須完成課業要求,以及學習人際關係相處,如果時時受挫,將會影響到孩子的人格發展。無論是家庭或學校,教育孩子都須規則明確,賞罰分明,以身作則,以及時時注意孩子的狀況,適時理解、調整與引導,才能陪伴孩子從學習中成長。

  但從電影開場,觀眾先看到的就是一個對小曉毫無約束的環境:小曉玩手機遊戲,聲音足以干擾全班,但講課的保羅老師沒有制止,同學也視若無睹、聽而不聞;下課後,老師雖然「提醒」了她,但很明顯小曉毫不在意,自行離開辦公室。



  再繼續看下去就會發現,保羅老師是小曉母親薇芳的外遇對象,由於小曉父親(施名帥飾)長年在國外工作,後來兩人更直接同居,在孩子面前毫不掩藏。薇芳對小曉的溝通方式,則是用「成人」的話語傳達自己的想法與情緒,認為用說的她就能、而且就該做到,卻沒有明確的規範與懲處;她想跟女兒「做朋友」,想了解她,也盡心盡力在日常生活中照顧她,希望能與她親密相處,但無力顧及小曉還是個孩子,以致無法協助她設立「群體/他人」跟「個人」行動的界限。五年級的孩子固然有懂事成熟的一面,同時亦是人格發展的階段,必須時時注意他們的言行,溝通之外更要給予明確的行為準則,再從孩子的行動進行調整,何況過動症的孩子本就缺乏自制能力,更需要服藥與行為管理。

  但薇芳除了要她按時服藥之外,幾乎都無法做到。從薇芳的生活與處理方法,可以想像她原先想成為的,是能跟孩子做朋友的媽媽,希望孩子能繼承她對音樂的熱愛,並持續她原本是鋼琴教師的專業──但小曉完全不符合她的期望,甚至令她不得不辭去工作專門照顧,生活限縮在與小曉相處,幾乎沒有成就感,明顯陷入無力、無助的迴圈。雖然愛孩子,卻也在過度輸出的精神疲勞下累積怨恨,「過動症」成為女兒不聽話、不如意的責怪標的。當小曉的失控引發她的失控之後,她會用「三天三夜不准睡覺」來「懲罰」女兒,都能顯現她同樣處在無能自制的身心困囿。林品彤成功演出了過動兒的努力、掙扎、無助與憤怒的循環,陳意涵則是一個非理想化的、渴愛的、倦怠的、卻又無法卸下育兒責任的母親,而薇芳與小曉猶如對影,既是過度緊密、互為影響的母女,也是對著過去/未來的自己。




學校的籠

 

  保羅身為老師,原該也盡力在校園內成為小曉的協助者,但顯然對過動症毫不了解,由於在異地孤身一人,為了獲得情感上的依靠,他與學生家長交往,並選擇用薇芳的方法照顧孩子,讓小曉為所欲為的同時,再進一步了解她、親近她──相較於已經照顧多年的薇芳,保羅體貼完美、富有耐心,或許正符合薇芳曾經、或理想的照顧者形象,卻也成為薇芳的「競爭對手」。開頭在游泳池畔,保羅老師親密地教小曉游泳,在另一水道的薇芳臉上的笑容,還來不及放鬆,緊接著就滲進了「被排拒在外」的不甘,最後她加人了他們;露營那次,保羅老師稱讚小曉聰明,又跟她玩心理測驗,亦是先討好再試圖拉攏,在旁邊的薇芳,先是「交給你囉」的如釋重負,不久就嘲諷地旁觀他們的互動,一邊告訴保羅這樣沒有用,彷彿在用自己的失敗在預言結果──一樣的方法,當然是一樣的結果。



  一般來說,輕度過動症宜以適時的服藥,讓孩子能習慣團體的規範,建立好的學習模式,進而從成就裡得到自信心,「過動」雖是「症」,但可以是藉由學習與自我認知的調整,化為個人特質的一部分,服藥是一種輔助;但若只用服藥控制,反而會使小曉過度依賴藥物,進而排斥服藥,因為那意味、甚至證明自己的「失敗」。薇芳與保羅這樣溺愛無方的「教養」方式,強化了疾病帶來的限制,再試圖給予比一般人更多的「自由」去彌補,無異雪上加霜,使小曉找不到確立自信與自尊的方式,那麼自然會將唯一能控制自己的服藥作為「投降」的結果,更無法自制地在「努力變好」的挫折裡,在「失控」時傾洩怒氣。由於薇芳是個疲累的母親,已經習得無助至幾近放棄,三人相乘造成更大的惡性循環。過動症確實不是孩子該道歉的理由,但讓小曉這樣無法自制、隨時可能成為不定時炸彈,使同學與家長難以建立信任感,都證明了父母的無方,加深了孩子的困境。

  更糟的是,保羅老師用「集貼紙」的方式讓全班對她的失序與暴力視而不見,忽視孩子的心機與人性──所謂的「包容」,就是「放大忍耐的程度」,但毫無底限、缺乏同理的忍耐,呈現的是小曉擁有「特權」的事實;找轉學生曉珊(朱語晴飾)當小曉的假朋友更是危險的決定,轉學生剛來班上,最需要的就是得到全班的認同,儘管她可能因為喜歡老師而表面聽從,但為了一個實際上並不喜歡的對象而選擇被團體排斥,可說是違背人性。老師的無方,使同學的不理解與過度忍耐,化為成人難以察覺的惡意發洩──固然沒有人應該因為自身的特質而被針對,但在注重競爭的教育環境、恃強凌弱的團體當中,一旦有價值的取捨,無法達成又無法得到認同,那就容易成為被針對的目標,尤其保羅老師做的都只是表面上息事寧人,使小曉在班上的處境日益艱困。

 



互為競爭對手

 

  母親如此,老師如此,已經是絕境,更糟的是兩人還發展婚外情,甚至三人同居一室,都想從彼此身上獲得愛與肯定,以致完全失去了「親/子」、「師/生」應有的界線,成為彼此的競爭對手。保羅對小曉的照顧,既卸下薇芳的負擔,也能討好薇芳與小曉;但在同時,當保羅成功討好了小曉後,薇芳又感到嫉妒──那兩個搔癢的情節,一個幾乎接近性意味的邊緣,小曉在無意中與同學/母親爭奪保羅;另一個恐怕連薇芳都搞不清楚,她是嫉妒保羅比她更接近小曉,還是小曉比她更接近保羅。而在情感與職場上的渴求與責任失去界線,也使保羅老師同時遭到母女的背叛,最終將自己關進了籠子裡。



  小曉看似自由,卻因無法適應學校與社會的規則,更因時時挑戰人性的邊界以致如坐牢籠,悲哀的是她以為最需要的是不受身體限制的自由──但這要經過學習與調整,尤其如果她想得到朋友,受人歡迎,或者學業表現優秀,只要有「目標」就有條件,就需要方法,必須付出努力,靠同情獲得的僅是別人隨時可以收回的施捨,過度逼別人付出同情的勒索,往往會造成反彈。偏偏她無法從身邊的人得到有用的同理與援助,所以當衝突發生,真相揭露,受盡挫折的小曉在颱風夜逃出去,想要釋放籠中的自己,但逃出去又回到籠子、拒絕出去的貓頭鷹,就如同她渴望得到肯定一樣,遼闊的天空除非有目標、有方向,否則無異於沒有邊界的囹圄,只會力竭而死。她必須找到想要得到認同的方向,即使那是籠子,她也必須一遍遍嘗試,才能找到自己最好的樣子,和真正的容身之處。




自由是面對事實與負起責任


  至少在我看來,《小曉》呈現的是「自由」的困境。由於父親不負責任,只想當女兒的玩伴,卻無心面對、遑論協助解輕女兒的困境,逃不掉的薇芳用外遇來滿足匱乏的愛與依賴,進而減輕自己的困囿與無力感,於是與小曉成為彼此最親密、卻也最不願了解對方的人──小曉希望有人了解她的困境,陪伴她的挫折,引導她完成願望,卻始終只能孤獨的努力;薇芳則認為小曉的「做不到」是故意搗蛋、不願努力,恨她卻又在無能為力時放縱她「為所欲為」,自然無法改變現況,遑論解決小曉「不得其法」的挫折。所以電影的最後,薇芳捶打女兒房間的球,小曉在鋼琴前彈曲,交換了彼此的位置,也第一次了解彼此的困境。當保羅必須辭職,再也無人可以逃避的情況下,兩人才終於能在好好相擁的同時擁抱自己──但願這是彼此理解與改變的開始,畢竟唯有面對限制,才有可能理解如何獲取自由;理解自己,才有讓他人同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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