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向上爬高的單一價值無從選擇,人生任何時刻都可能墜落;《年少日記》用鄭老師的選擇告訴觀眾,脆弱的時候,如果有人仍然願意給你擁抱,傾聽你的聲音,就可能接住一個墜落的靈魂──但接住了,又能為你的人生帶來什麼?追求成功難道不對嗎?別人的失敗與我何干?斷絕同情帶來的成功是否值得?這是台灣電影《老狐狸》裡,廖界(白潤音飾)和謝老闆(陳慕義飾)相遇後的人生抉擇。
「我們要利用不平等創造不平等,有人說不平等不好,頭殼壞掉。不平等是地圖,清清楚楚幫我們指出贏的方向。跟強的人一起就往上爬,你要跟弱的人混,就會往下掉,懂嗎?」
《老狐狸》由蕭雅全編劇、執導、剪輯,設定在股票飆漲,隨時可能一夕致富的九○年代,廖界的父親廖泰來(劉冠廷飾)屬於無法投資的無產階級,選擇以保守務實的方式賺錢,富同情心的他,是陋巷裡悠揚吹奏的薩克斯風,有自己的堅持與柔軟。廖界自小和這樣的父親一起生活,省下每一分錢,但買房子、開理髮店的願望遲遲無法達成,在被同學欺負嘲弄的當下,偶遇來路邊攤吃燒仙草的房東謝老闆。謝老闆精明冷血,在股市震盪中多方投資,人稱「老狐狸」,正是廖界嚮往的「人上人」。謝老闆則從廖界身上看到過去的自己,因為被兒子否定,最終失去兒子的他,試圖想要影響廖界,教導他世界並不公平的價值觀:只有「知」才能改變不平等的槓桿遊戲,為了成功,理應不擇手段,對別人的處境冷漠以對。
「要不要我教你斷絕同情的方法?很簡單,三個方法,第一,喝冰開水、第二,閉上眼睛、第三,告訴自己,干我屁事!」
廖界面對的選擇看似極端,實則沒有單純的好壞:廖泰來有著體貼他人感受的同理心,重情的他與已婚的青梅竹馬楊君眉(門脇麥飾)藕斷絲連,謹慎面對房東祕書林珍珍(劉奕兒飾)明顯的好感,也放棄能低價買房子的機會,一如他和廖界說好叫喚「關瓦斯」一樣,珍惜每一分熱水;教廖界「冰水三招」、功利至上的老狐狸看似無情,就像他用三件式西裝、巴拿馬帽、雪茄與超跑武裝自己,卻還是會洩露出人性的溫情和內在的脆弱。「干我屁事」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距離與防衛,方能毫不猶豫攫取最大利益,畢竟權力與成功會令人欽羨,令霸凌者不敢靠近,令失敗者無計可施,那樣的爽感無與倫比──只是無法取代情感的依靠與需求,更難以剪斷與否決回憶的糾纏,也就無法面對自身的寂寞與脆弱。
「我看著他的背影,就知道他跟我媽是同一種人:失敗的人。」
對比廖泰來是「陋巷裡的薩克斯風」,謝老闆則是「回收場裡的超跑」,充滿了矛盾。他無法認同母親與廖泰來「在乎他人感受」的選擇,認定那是「註定失敗」的處世觀而一再抗拒,只因他深深記得年幼窮困時處處碰壁的窘迫難堪,為此緊緊抓住成功法則的他,卻未曾放棄想收購回收場的願望,和固定來路邊攤吃燒仙草的習慣。失去兒子後,他特別照顧如同養女的祕書林珍珍,只因她與兒子同一天生日;兒子和廖界都說「我不想成為你這樣的人」,他無法用「干我屁事」帶過──當說出「干我屁事」的同時,也就推開對方,進而拉開、切斷了與這個人的連繫;而若那三招有效,他又何須渴望得到廖界的認同?在車子裡與廖界談話的老狐狸,恐怕是在失子之後,初次真正面對自己;車子上單向玻璃的設計,固然呈現了「只有我能看透你」的不平等,卻也無法藉由他人來理解自己──直到廖界成了那面鏡子。或許他抗拒同理心,是為了抗拒感覺到痛苦與脆弱,和抗拒疼惜自己──那是每個人都必須孤獨面對的時刻。
「跟我一樣不好嗎?」
慶幸的是,廖界能在這樣看似極端的價值觀裡自由選擇,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成為想要成為的人。當他有機會掌握祕密去討好謝老闆,間接傷害了一直照顧他們的「漂亮姊姊」和爸爸時,就試圖去彌補,並在第二次知曉祕密後,將訊息選擇性地告訴霸凌者,留給母子一條生路。「郵差送信,小偷偷東西,收垃圾的人被割傷,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謝老闆曾冷漠地為母親的過世下如此註腳,對廖界而言,卻是曾經窮困的生活與不得已,以及父親的愛與身教,讓他學會避免傷害他人,除非抗拒愛、關懷與人情,和抗拒自身的脆弱。但謝老闆的傳授與刻意引導,也讓他逐漸察覺「彼我」之異,察覺謝老闆的脆弱和「彌補遺憾」的意圖,進而用「我和你不一樣」來決定「干我屁事」的距離,連同「每個人都只能幫助自己」的人生體會,謝老闆才答應將房子賣給廖泰來──學會保護自己的方法。長成的他成為另一隻老狐狸──令顧客掏出更多的錢,並維持內心堅持的價值。
據說《老狐狸》是導演想告訴自己的孩子那個年代的故事,以及該如何在台灣社會裡生存,雖然劇情略顯鬆散(例如有些台詞強調太過,排擠意會的空間;廖家生活的街景有寫實的色彩,生活的灰暗卻有不足),角色動機也稍欠力道(例如廖氏父子買房開店的動機來自母親,故事裡卻沒有重要的細節支撐,以致廖界只能執著重複的台詞;林珍珍與楊君眉在廖界/男性視角下最終淪為附屬),攝影和空間場景卻像一冊製作精良的繪本,陳慕義演技與強大氣場使脆弱的縫隙格外細膩真實,白潤音無論是掙扎、執著與抉擇都掌握適切,劉冠廷將廖泰來溫和堅韌的日常身教在觀影結束許久依然深具說服力,部分剪輯更使三位主要角色的互動各自撐起廖界這段探索的歷程:跟什麼樣的人建立關係,將會影響你的價值觀;但最終是由自己決定如何運用「同理」與「拒絕」畫出界線,進而藉由選擇讓自己在追求成功與給予溫暖之間,獲得更多的餘裕與選擇──畢竟任何人都可能有墜落的時刻,就像鄭老師找到了不只一個學生,像謝老闆記得電梯裡的廖泰來──這個頓點的選擇,讓他們終有機會面對逃避許久的傷痛,也使相對更加幸運的廖界,能夠成為更好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