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里昂以「工作」為由拒絕一切互動與邀約實則毫無進度,和為創作煩心而在生活中封閉自己、以致極度敏感的狀態,頗能共鳴:大抵創作者都有一些執念,才會一心一意想為內心的化學反應成就作品,有時那種執念會使創作者陷入固著,尤其在凝聚靈思的階段,既恐懼外來的刺激會吹滅那一點火花,又期盼有恰當的柴薪助燃,故而像一枚殼內的寄居蟹,既脆弱又神經質。可惜靈感未至,相較於對外界幾乎聾盲,里昂獨對身著紅衣的娜迪亞過度在意,使他的惱怒、嫉妒、傲慢結合,如同野火以批評、諷刺、貶低、洩憤等方式到處延燒。人在脆弱時的反應與接下來的選擇往往最能考驗人性,一次次拒踩的台階、明指暗示的種種錯誤,都能看見他自視甚高,和對自身作品的自卑,那份自卑又折辱了他的自傲。《總匯三明治》的小說草稿著重於女性身體的凝視和不被注視的失落,皆是異性戀男性獨有的自溺自憐。如果思想與創作是工作,他的成果既遠遠不及菲利、戴維(厄諾特雷布斯 Enno Trebs飾)、娜迪亞的勞動,編輯漢姆給予創作者的傾聽與建議,亦無法參與他們的歡樂,日常相處時的細心、體貼成熟的高度更是難以望其項背,但他無暇自覺。直到娜迪亞在與漢姆的閒聊裡自陳是文學研究的博班生,唸誦海涅晚年癱瘓的詩作〈阿斯拉〉:

在每個夜幕降臨之時
那美貌絕倫的蘇丹國王的女兒
踱步,踱步
在那灑著潔白之水的噴泉旁
在每個夜幕降臨之時
那日漸消瘦蒼白的年輕奴隸
佇立
在那灑著潔白之水的噴泉旁
在那個夜幕降臨之時
尊貴的公主走向消瘦的奴隸
低聲疾語
我要知道你的姓名,你的故土,你的部族
蒼白而削瘦的少年回答
我叫穆罕默德,葉門是我的故鄉
我的部族叫阿斯拉
我們行於黑夜,眼淚和血液
誰墜入愛河,誰便死亡

此詩揭露與擴大了里昂只把娜迪亞當作「冰淇淋妹」並直率評其作品的難堪。或許因是里昂視角,電影裡的愛情關係──無論是哪一對──都顯得虛浮,唯有他對娜迪亞的暗中窺探意外真實,至於娜迪亞為了被他推開,以致必須一再接近與邀約的互動,總有推進情節的設計感。最終失控的火勢隨著風向轉變蔓延而來,看見小山豬緩緩闔上眼睛,和一對戀人手指交纏相擁喪生,無常的警訊與鮮明的意象化為真實的衝擊,才將里昂封閉之殼敲碎,將所見所聞寫成新作。

野火、森林、焰紅天空、幽藍海面,帶有餘熱的紛飛灰雪,《野火蔓延時》展現以鴕鳥心態逃避世局動盪、無視生活與人情之美的封閉狀態。或許大火是隨風而至,任意將手伸向生命;而里昂的自溺與缺乏自覺固然使他任由暴躁掌控,或許正能因此在創作上化為不經虛飾的真誠:當他將目光從自身移開,不再焦慮地等待靈感就位,正視過去的一切並讓感受滲入心靈,有意義的作品才應運而生──儘管真實時常使人難堪,卻能焚燒黑暗,就像菲利所選擇的:背對鏡頭,才能從身影裡捕捉一個人如何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