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在手術室前

這輩子好像還很長，當人到底值得不值得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只要想到醫院裡有著那麼多人飽受身體和心理的疼痛，我就好怕，好想現在就去當一粒灰塵......

這次因著舅舅生病需要開刀切除，我在手術室前的家屬等待區等待將近6個小時，這是我第一次和將近百位家屬一同坐在等待區，和媽媽、阿姨、另一個舅舅一同經歷著一分一秒的身心煎熬。

        雖然我心中的煎熬遠比不上媽媽他們的擔憂，但是即使身為一個晚輩，又是旁觀者，經歷這麼多個小時的長坐、起身、發呆、聊天，我也真的很累，如果我身心的煎熬程度是50分，我相信身為親兄弟姊妹的媽媽他們對手術室裡的舅舅的焦急擔心程度絕對大於100分。

       我因為工作時間較彈性，當天早上10點就下班的我剛從一個充滿活力的工作場域離開，約中午12點多轉換到了四面都是冷冷牆壁的醫院手術室前，就好比一個鏡頭正在捕捉一個人在太陽光照下充滿希望的計畫未來、看見自己未來有無限光彩的笑容後，下一秒鏡頭卻帶到這個人經歷無數生老病死、對很多事情無可奈何的灰暗角落。這也是我當時心境的最佳寫照，我的工作總是和一大群正值青春年華的青少年一起度過，他們會告訴我未來的夢想、想去的大學、想交往的對象、想完成的瘋狂，我也常常因著他們的「衝勁」而又從現實低谷中重新看見對面那些樹大蓊鬱的高山。但是一進到醫院，一看到竟然有這麼多人在等待著自己的親人開刀，這些親人正經歷著肉體的撕裂和心裡的害怕，就覺得和我平時的上班生活簡直是兩個平行宇宙。

        我問一同前往的媽媽的第一句話是:「這麼多人都是在等待嗎?」是的，這麼多人，將近一百個人，我真的沒有誇大，都是在等待著。雖然大家不時和親友聊天、滑手機、看電視，或和其他家屬交換醫療資訊等等，但是大家在自己親人手術完成前都一定會做的同一件事都是眼睛不斷注視等待區前方的「手術進度」，進度包含手術中、恢復中、送回病房、送進加護病房、離院回家等等。再來，所有家屬都會做的第二件事是，只要手術室的大門往兩旁開啟，大家的目光就一定會往大門看去，看看是不是自己的親人、也看看其他的病人和其他的家屬。

       我沒有想過會有這麼多生病的人，也沒有經歷過原來一個人動手術需要花費這麼長的時間，等待手術期間，我除了看到病人的苦痛、家屬等待的疲累，也看到手術醫師的壓力和護理師的忙進忙出不得空閒。

       手術室的大門開開關關，看到隔了一段時間不斷被推出來、剛動完手術的病人，也看到不斷被推進去手術室內等待開刀的病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些是清醒著出來、有些還在昏迷、有些因著傷口太痛發出咿咿咿的聲音、有些身上臉上都插滿管子。其中有幾個剛結束手術的病人沒有家屬認領，在護理師大聲呼喊了好幾次:「請問xxx的家屬在嗎? 請問xxx的家屬在現場嗎?」還是沒有人來的話，就看到已經忙不過來的護理師一個人默默拉著不算輕的病床，吃力地將這位病人送回他的病房裡。當時的我心中在想，這些病患的家屬怎麼沒有來呢?還是這些病患沒有可以陪伴的家屬?如果我是那位病患，身體剛經歷了一場酷刑，現在卻又沒有心靈的安慰，我一定會覺得剛縫合的傷口怎麼好像更痛了。

       另外，舅舅病房對面病床有個女病患，當天我看了她兩次，第一次是早上，第二次是手術結束後回到病房，早上的時候一到達醫院，因為得知舅舅已經在手術房，我和媽媽匆匆趕去手術室，離開病房前我看了一眼這位女病患，是個還不到耳順之年的阿姨，眼睛正在翻著白眼，全身似乎在不由自主地顫抖，病床旁有護理師在做檢查，也有幾位家屬來探訪。我當時想著應該是生病了很不舒服吧! 第二次再看到她時，剛好和這位阿姨四目相交，有別於早上的嚇人樣，這時的阿姨安穩地坐著，她是個蠻漂亮的小姐呢! 五官細緻、眼睛大大的，真的很難想像早上那個不斷翻白眼的她。我問媽媽這個阿姨生了什麼病? (同個病房的病患和家屬常常會聊各自病況和閒話家常) 媽媽說她沒有辦法救了，身體內部都是積水，連醫生都不敢幫她動手術。過兩天這位漂亮的阿姨在清晨就去當天使了。

       這位漂亮阿姨和每位進進出出手術室的病患著實讓我再一次思考人和生命。為什麼要當人?當人好累啊!人會老、會生病、會死亡，生老病死，人生只有四分之一是快樂的，其他的四分之三都在老病死的痛苦中渡過。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好怕好怕死，現在的我有一點克服了，卻還是怕怕的，所以我常常跟周邊的人說，下輩子我不要再當人了，我想當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比如說玩偶身上被拍一拍便飄來飄去、扶搖直上的灰塵，可以自由自在的，風一吹就飄上飄下，可以常常去未知的地方探險，如果黏在一個正要去義大利玩的人，我就可以一起去義大利，享受托斯卡尼艷陽下的清幽，也可以再附在另一個人的風衣上，從托斯卡尼玩到西班牙的巴塞隆納，看看高第聖家堂的聳立頂天和西班牙人的熱情奔放。如果玩膩了，我就去投胎中心申請下輩子再當其他好玩的東西。

       這輩子好像還很長，當人到底值得不值得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只要想到醫院裡有著那麼多人飽受身體和心理的疼痛，我就好怕，好想現在就去當一粒灰塵，可以遠離塵囂、可以飛上高空、可以笑看塵世裡汲汲營營的人類，也可以好好降落在一隻熊熊玩偶上，安穩地睡一覺，睡前還可以跟家裡所有有生命的、無生命的大家說聲:「大家晚安，我要睡了，祝你們有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