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08|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聊療電影|最後一場戲《葬禮》

 

  《葬禮》故事以雨宮家男主人雨宮正吉的死亡和後事操辦為時間線。從死亡到完成葬禮儀式的三天,道盡繁文縟節對比背後人情空洞,相較於自然呈現的笑聲,哀傷哭嚎反倒成了整場葬禮中最突兀的存在。

 

家庭的定義、

  雨宮千鶴子在與丈夫井上佗助合作拍攝喜劇時,接到父親雨宮正吉過世的噩耗,慌亂卸下不合時宜的服裝和妝容,像是揭開演員身分的層層面具和束縛,然而雨宮千鶴子督促丈夫更換衣物時,與丈夫有段對話最終流於沉默。

  雨宮千鶴子:「畢竟他也是你爸爸。」
  井上佗助:「他算是我爸爸?」

  雖然姻親關係本不比血緣親近,但井上佗助這一問留下的空白,反倒像是給觀眾回答的時間。似乎不光是葬禮,日常就有許多細節是約定俗成,沒有人細思或追究背後的緣由,隨時代減弱意義後便開始受到挑戰。

  日本電影常出現父親缺席的家庭設定,《葬禮》當中如由母親雨宮聽江作為家庭經濟支柱、父親流連於聲色場所而和家庭脫節,這樣的隔閡和生疏卻被輕描淡寫帶過。在葬禮這三日,只有當初接到噩耗的雨宮千鶴子和丈夫輕聲抱怨,之後沒有任何家庭成員為此表達不滿,都理所當然的辦理喪禮,卻也讓子女為不稱職的父親留下的眼淚,多了一層考驗真心的成分。

 

葬禮淪為流程、

  於醫院聚首的家人,在要將大體擺入棺材以前,需要由與死者關係親密者為他穿上白襪和草編鞋,簡單的動作卻有十幾隻手來回加入,讓微小的儀式流程看起來慎重,甚至混亂,似乎暗示此後葬禮環節都需如此大量包裝,和單純送行死者的本質越發遙遠。

  經紀人在幫忙雨宮家張羅葬禮細節時,多次強調「不要太貴,也不要太便宜」,包括給主持葬禮和尚的捐贈,也有依據家庭聲望而有差異的訂價潛規則,雖然物件與形式主張象徵意味,然而背後都摻入更複雜的考量,在見到往生者之前的所有想像和準備,似乎都有行情價作為權衡,人情厚薄在此時從未被考慮。

  葬儀社很快開始介入規劃儀式,也指揮眾人在大雨滂沱中將裝好大體的棺木抬回家中,然而在客廳中眾人卻為了棺材頭應該擺放的南方產生了意見分歧。導演伊丹十三用家屬缺乏基本常識的喜劇橋段,讓棺材最終擺向了錯誤的方位,然而不能被修正的失誤,更像是現代人普遍無法掌握儀式細節的縮影,流於直覺,或完全聽信於他人。

  守靈日遠房親戚多被擾了興致、驅趕回家,因為「守靈是家人的事情」,隔天正式葬禮也是如此,客人始終在雨宮家門外,沒有見上死者最後一面。導演惡趣味的在賓客聚集於外時,安排大風颳過將所有白包吹起,原本身著正裝面容肅穆的老人們,瞬間齊聲高呼、抬起雙手在風中抓著紙鈔,彷彿是婚禮中接捧花的餘興節目,諷刺表示:「你們就是下一個」。

  屋內也同時上演諷刺的一幕,親戚大伯心血來潮要大家在棺木前合照,原本不合時宜的要求,卻讓眾人快速調整姿勢與表情,故作哀傷、因此投入,看向快門時還不約而同露出笑容,那麼自然,那麼詭異。似乎人人心中都有「何為得體」的共識,就算沒有深刻感悟、就算無外人在場檢視,仍謹遵著所有流程。

  出殯準備闔上棺木以前,所有親屬為死者獻上白花並將其拼成花環,最後象徵性的用石頭敲打封棺材用的釘子。大人們按照司儀所說,象徵性的輕輕封釘,也終於在最後一次望向亡者時哭泣,反觀孩子們使勁想將釘子槌進棺木,天真又魯莽,但對比大人與儀式的矛盾,反而顯得單純。

 

葬禮是為了生者而辦、

  葬禮的儀式規定或許有修飾生而為人的動物性作用。在應該哀傷嚴肅的日子,井上佗助卻在野外與情人苟合,雨宮千鶴子盪著橫向的鞦韆,除了露骨的情慾象徵,也或許能解讀成原始的天真和本能在此刻正敲打著警鐘。

  除了原始慾望無法被禮教隱埋,人生而為動物還有更直接的生理機能無法克制,看似神聖的禮堂,喪主卻在一旁現實挑選試吃隔天祭典中午要食用的便當。《孝經.喪親章》記「三日而食」,不以傷害生者身心來表示哀傷,所以用禮作為約束行為、節制情感的依歸,但喪主決定便當菜色的一幕又讓人矛盾的思考,在禮和更現實的生物本能之間,若真的以後者為優先或為儀式的起始點,為什麼有不妥的畫面感?如果後世還是如雨宮家觀看教學影片、背誦儀式流程和問答,沒有思考儀式背後更深的用意,只將其視為規矩而不改,也許就是這場葬禮逐漸衍生出矛盾畫面的原因。

  守靈日的結尾是親戚圍坐飲酒歌唱,與亡者雨宮正吉親近的友人私下拜訪,但老者難過的眼淚卻像是打破歡快氣氛的出現,眾人寧靜、老人的眼淚反倒成了八卦話柄。文化傳統似乎總要用禮教修飾的動物性,但在攸關生死的儀式在動物追求生心理滿足的本能面前卻如此空洞,大人粗俗難堪的面貌,再切回兒童被視為不得體的行為,似乎在真正面臨死亡之前,所有人都是不夠成熟的模樣。

  喪禮選擇了常見的火化,孩子們天真嚷嚷「看見了外公、看見了他的骨頭」大人們聽聞紛紛上前看著屍體一部份、一部份被火焰吞噬的樣子,徒留唯一傷心的雨宮聽江不捨進入火葬場。導演伊丹十三雖然拋出了成人與孩童看似殘酷的笑語,但也保留了一點人性溫暖的解釋,雨宮千鶴子對母親說:「剛開始看很難受,但火烤乾了我的眼淚。」最後火葬場終於燒出灰煙,像是宣告完成了目送死者消逝的任務。

 

葬禮是變相的重生、

  在家屬接到死訊趕往醫院見雨宮正吉時,導演給出大量的仰角鏡頭,從下而上拍攝演員們複雜的表情,暗示地位翻轉,是子女俯視父母的轉捩點,以往就算視眼前的男人為不是的父親,在此刻終於,也只剩不多的時間可以看清他的容貌,觀察他逐漸暗沉的膚色,去回想父親這一天究竟經歷了什麼。

  現代科技造成的改變,可能也有因拍照技術出現而讓生死離別減緩的真實感。在混亂得知雨宮正吉死訊的深夜,雨宮聽江拿出丈夫自己前往照相館拍攝、已經裱框好的遺照。現代社會長者似乎多會主動前往拍攝,和古代沒有相關技術的時代和意義相比,除了對生前最後一絲尊嚴的緊抓,對生者也是留下了記得死者的辦法,與古時相較死者只能單純活在後代記憶當中的方式,有極大的不同。

  這或許也是葬禮儀式細節雖然充滿爭議,但存在的意義卻難以撼動的原因。雨宮聽江在葬禮的最後說:「我感覺他又回到了我身邊,他就在這裡。」儘管親子出現過疏離、配偶間有欺瞞和不滿,各種難以化解的家庭問題仍暗潮洶湧,然此刻親屬相聚,有靜下心回顧往昔和思考未來的機會,這一刻所有人得以不必忌諱的談論和直視死亡,感受逝去與留下,讓死者得以再被從記憶中喚醒,生者也在思考死亡後繼續生活。

 

結──在死之前,請好好活著、

  電影尾聲是葬禮結束後,祭祀用的花束和擺飾一件件被燒毀,也許當亡者從留下的人記憶裡消失,才是真正的死亡。最後的火焰更像是對家屬的交代,儀式和哀傷終能告一段落。目送客人之後,留下來的人還有更多的現實與家庭問題要解決。

  不管葬禮充滿多少隨時代而動搖的制式規定,家庭的定義也逐漸模糊,但葬禮(或說追憶死者的時間點)還是具有無法否認的意義,除了情感寄託,葬禮或許對生者而言也是日常中難得可以不必忌諱討論死亡的時機。眾人在經歷流程中抱有各自的體悟,再接續原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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