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喙海豚於遠方成群破浪時,不斷豚躍帶出的水花,讓起起伏伏的波瀾更為激湧,熱愛海洋的作家總將其形容為海水沸騰般的壯觀,李運喆也有類似的感受,但沒那麼詩意──較似一顆顆煮熟的、相繼浮出滾水的灰色水餃。
據說張文炳常常暗中做掉惹到他的人,再將屍體丟進靛潮,坊間俗稱下水餃。
「阿喆,你這樣會感冒喔,快進來換衣服。」見醫生坐在船緣發呆,船屋的主人朗道。
縱是熱帶島國的西部海域,冬天的海風猶然冷冽如刀割,李運喆穿的乾式潛水衣雖不會渾身濕答答的,但髮梢滴著成串的水珠,風一吹便打噴嚏。
今日海底能見度蠻清晰的,他對著千奇百怪的海洋生物拍了諸多照片,還瞧見一種海蛞蝓,長得既似神經突觸,又似落入海中的藍色冰霰。該物種的學名來自西方某位傳說中的海神,祂具有預言能力,亦為迷路的船隻指引方向……
如同靛潮曾經的慈瀛娘娘。
李運喆洗完澡吹乾頭髮,和潛店船主道別後,沿著延伸相連的甲板,徒步踱回狹地海岸。
大大小小的六角船少則五艘十艘,多則二十艘四十艘地拼接,由上俯視,彷若失落世界地圖外的一隅,小吃肉攤蔬果店,服飾蜃樓水電行……除開腳下的虛浮感及鼻間的鹹水味,這邊一如陸地的商街應有盡有。
順路買了硫醇未發酵生物鹼、鴨肉飯及一盆黃花酢漿草,他行至按時收費停車的大船,跨上自家的兩棲摩托車,握著手把一扭,哼哼低嘯涉水,僅花六、七分鐘便騎上沙岸,直抵家門。
吃過午飯,與師傅約好裝設診所新招牌的時間也到了。先安上橫牌後,吊車將直牌懸至樓頂,工人手腳快速,一小時便完成作業。
一整排或長或方的招牌中,青底白字的「辨惑整形外科」看起來簡潔大方。取名辨惑不僅表明醫生可消除病患的疑慮,解決他們的難題,亦暗自期許家鄉人能夠明辨真假、不受有心者蠱惑。
經衛生局調查,李運喆及其診所均無涉嫌器官買賣,他依然停業一陣調整身心,今為診所更名掛匾,重新出發的好日子,但當上網修改診所的地圖名稱,仍見一星負評:「這家診所的醫生會販賣人體器官,新聞都在報!」瞬間打壞好心情。
謠言永遠比真相傳得快又廣,且久久難消。衛生局和醫師公會早在新年前便公告,還他清白,卻總有人不知是活在過去還活在愚昧中,自認正確地散播不實流言。
以理性、嚴正的口吻回覆該則評論後,門外即傳:「喔,掛上去啦!」管聲融戴著繪有洶湧波濤,正面寫瑪圭澳海小廟的鴨舌帽,身穿防風夾克,與以往老紳士的打扮相差甚遠。
「午安,老師要來怎麼不跟我說?」李運喆啟開無暇的玻璃門,老醫生摘帽而入,「臨時起意來這邊晃一晃。幾點開診?」
「三點,芷青大約兩點半到。」李運喆正欲倒茶給恩師,但他擺擺手,「哎,我等會兒就走了……你沒事就好。」
李運喆關心:「闖空門砸東西的那些人抓到了嗎?」「他們都未成年,刑法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願那群小朋友的父母看到賠償金額,以後多注意小孩。」管聲融的語氣滿是嘆息。
「對了,海洋廳在籌備有關海洋保護區的公聽會,除了學者提的方案,還想徵詢地方意見,巧秀主任這幾天會去拜訪你。」聽了轉告,老人又是長喟:「問我?唉,我已經搞不清靛潮人想要甚麼了……」
李運喆正容:「前幾天我幫個病人削下巴,她看過老師你寫了成立保護區的優點,很感興趣,參觀你推薦的保育協會後,預計這週末去做義工。」
管聲融只是嘆氣:「澄心要我減少公開露面,她不想……不想家裡再出事,或被路人問東問西,甚至擔心爸爸被毆打……我考慮了很久,她說得沒錯,志業使命之外,我還得照顧家人。」
都這麼講了,李運喆不好多言,心底是萬分不平,明明為鄉里盡心盡力的人是老師,卻是好人閉口退縮,任由蔡渙功、張文炳之流,或高柔絮這種假知識分子誇誇其談。
「話說高柔絮現被關在看守所,九個議員的罷免案也都進入連署階段……至少我退下前,靛潮的未來透出一線曙光。」管聲融稍顯欣慰:「我老啦,沒了以前那份氣魄,但你和我不同……」
七旬老人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壞人小人想弄你,表示你做對了。」語罷,緩步至屋外。
海濱公路上,年邁的背影漸漸走遠,立於「辨惑」之下的醫生內心五味雜陳。
*****
廖穆斌站在女友背後,一邊吃著洋芋片,一邊饒有興味地瞧著書桌的螢幕。
腦機結合帽罩住半顆頭顱,她的五感現正連至靛潮的生機研究院,所見所聞均透過螢幕展現。單憑意識操控機器人行走坐臥、舉手投足、發聲講話外,寫字敲鍵盤、拿滴管抽液等較為複雜細巧的動作也很流暢。
這是馮瑰逸所屬團隊目前負責的專案之一,既能遠端控制機器人行動,機器人所在環境的刺激亦可回傳給操作者的大腦,這段時日有這台機器分身,她無須天天到研究院,進行實驗之時猶可處理其它事務。倘若研發順利,日後便可指派機器人代為從事高危險任務如衝火場、拆炸彈、修理高壓電甚或上戰場。
由於測試者的感官遠在百公里外,為防發生意外而不察,馮瑰逸遂請男友照看。
科學家的日常充斥著數據、資料、文獻與儀器,廖穆斌自是不懂,畫面顯現的研究室內皆為機器人,它們頂著生硬無情的金屬面孔,閒聊的內容是物價又上漲了、最近好看的影劇有哪些、下午茶要吃甚麼……使人想起某部機器人全面取代智人,創造新世界的電影。
吃完洋芋片,廖穆斌略感無聊,於是信手開啟雙門衣櫃,櫃子半滿,大部分是昨天帶的換洗衣物,其中睡袍佔最多件。
自從定居饒湖二郡,他瘋狂購買各式各樣的睡袍給伴侶,每天輪著穿可以輪兩個禮拜,馮瑰逸口頭勸阻不成,只得威脅人再買一件睡袍,就扔一條吊帶,才沒失控下去。
昨晚穿的那件已在洗衣籃裡,因為今早的「騎術練習」弄髒了……生著薄繭的五指拂過一件件長衣,想著今晚該給人披上哪一件,暗暗挑選好後,闔上櫃門,無意間瞥到櫃頂放著長形的木扁盒。
好奇搬下甚是沉重的盒子,其長度超過一百公分,寬約四十,心道該為樂器,拇指扳下鎖釦,掀起上蓋,是十字長劍與匕首。
廖穆斌雙眉一高,回首後瞧,她仍端坐桌前,一動也不動。
轉正頭臉,盒中的十字長劍為單手持握,伸前砍刺彼方時,非慣用手揣著匕首防身,格擋襲擊弱側的攻勢,是興盛於西洋中古至近古前期的武器搭配。平舉長劍端詳,圓鈍的劍首、皮質的劍柄、筆直的劍身,用看的就知它的不凡,而鍛造師對十字形護手的用心更是巧奪天工!
十字交會處鏤著朵朵銀白玫瑰,正中央那朵的花心鑲著色澤濃豔,彷彿將天邊的紫霞吸入當中的寶石,雖然不大,卻一瞬奪目。橫向的護手還寫著一語行書,左為「情若膠漆」,右是「意重瓊瑰」。匕首形似主武器的縮小版,不過樣式較簡樸,僅在刃部蝕刻一株帶刺的玫瑰。
又瞅了瞅專心上班的戀人,廖穆斌悄悄收好長劍匕首,再將盒子放回原位。
遙控機器人不但比平常耗費腦力,還得適時休息,否則會導致大腦與自體不協調。待西傾的陽光照至側顏,馮瑰逸拿下腦機帽,按揉額際的太陽穴,長身跨過橫躺腳邊的全全,下樓煮紅茶。
男友窩在客廳沙發,執筆朝著板狀的T-slice塗塗抹抹,她沒有打擾,到廚房取壺裝水,再拎至爐上開火。煮好紅茶,又從冰箱分切一塊羊羹,連同杯壺放至托盤端到外頭,落坐雕花鐵椅,拓開環形裝置觀賞短片,享受忙裡偷閒的午後時光。
「瑰逸,好久不見。」一名同是三十多歲的男子走來,逕自坐至屋主對面。
黛色的眉峰一顫:「蕭先生好,一年沒見而已。」
姓蕭的男子態度友善:「不用這麼生份,叫我煌馳吧。」「我們該保持點距離,叫我姓氏加稱謂。」馮瑰逸聲色俱冷。
而後蕭煌馳掏出方正的錦盒置於桌面,才推前五公分,她直言:「我不需要禮物。」
「不打開看看?」他自信微笑:「這是Bonheur上個月剛推出的……」「Pivoine系列珠寶,看盒子的大小,裡面應該是項鍊。」馮瑰逸打斷人言,雙手在頸間比畫,「五十顆鑽石嵌在18K的白金鍊子,項鍊的一端是牡丹……沒錯,那是牡丹,不是玫瑰,另一端連綴十多朵小花,可以和最大的那朵相扣,調節配戴的長短,多出的鍊子則垂在胸前,末端彎成水瓶形狀。」
彼邊的臉色越發尷尬,清冷的女聲不停:「Bonheur的SA把新品傳給我看後,我嫌配色太單調,就請他們把部分鑽石換成酒褐色的,這要花不少工夫,月底才會做好,所以……我不需要這條沒顏色的。」
蕭煌馳吁出一口長氣,斜睨小屋的窗戶,「可惜……項鍊不是他送的。」馮瑰逸喝著紅茶,道:「如果這麼在乎另一半送不送珠寶,和匠師交往最省事。」
「那他給得起甚麼?兩張電影票?高檔餐廳的一餐?打七折的鞋子包包?」一連數問,她從容回應:「很多呀!一起討論電影的劇情、晚飯聊聊早上遇到的趣事、對我的穿著配件給予讚賞想法……還會親自走到實地挑禮物,SA就會明確告知那是甚麼花。」
「可是他不能為你的家族帶來更多利益。」蕭煌馳話鋒一轉:「我們很幸運,出生在富裕的家庭,不必擔憂家中經濟,快快樂樂地長大,成年後自然得承擔相對應的責任,才能延續家族的幸運。」
馮瑰逸持叉切下一小口羊羹,叉起入嘴。
男音繼而侃侃長述:「結婚後,你馬上能拿到一石飯店、丹明沐菜和顥爵盛地酒家各11 %的股份。若想擴建牧場,蕭家在旁邊有三公頃的地,我立契保證一年之內轉到你的名下。另外我的創投公司別說是這家牧場,支持你組智庫學會都行!」
吃了羊羹,她捻著杯耳就口潤喉。
「我知道馮董事長有意在西睛建設度假莊園,退休後享清福外,順便找點事情做,但只經營旅宿未免無趣,假如與在地商家合作,從西睛一路連到朝光這裡,打造獨特行程如陶藝之旅、酒廠之旅等等,蕭家也很樂意一同發掘專屬於淳化的美,尤其有馮家的昭棲集團,交通方面絕不是問題。」拉平灰絨大衣的右衽,蕭煌馳接續:「唐總裁是念藝術的,從Psi的助理設計師爬到創意總監的位子,後來接任東洋區總裁,是沐隆年輕企業家的榜樣,可是Psi終究是亞國人的家底,幫人賺再多錢,還比不上總裁兩家自有品牌,她近期還盤算創辦拍賣行,主攻藝術品和文物。有家族的怒東金控在,唐總裁當然不愁資金,不過首次的拍賣會總要有幾樣寶物鎮場,我這有鼎原兩千年前的漆畫屏風、新爾松田秀一大師的琵琶香合與漆碗,肯定能為拍賣會增色不少。」
瞧她幾無反應,男子摩娑右手食指的方框雙戒,「我開的條件不夠好?」
「不,非常好,全沐隆出得起這些的沒幾個。」話是這樣講,但他明白:「你沒有心動。」
馮瑰逸抽紙擦了擦嘴,才道:「我不希望我的婚姻是一場交易。」
「人生本來就是無數的交易。」蕭煌馳攤開兩掌,「用考試成績換取玩樂時數、用辦事送禮換取友情愛情,行善是為減稅積德、投資是為賺錢獲利……人的行為都有私心目的,保持彼此互利才走得長久……誰會想處於弊大於利的人事物之中?」
「我們可以擴大利益的定義。」她回道:「讓人發揮真正的一己之長、讓人在充足的支援下救助社會、讓人做出明智的選擇、讓人拓展心胸及視野……這都無法立即見效、難用數字統計、短期得不到回饋,只有一群人共同盡心付出,頂多收獲真摯的情誼,雖然吃力不討好,但你會曉得,你在做有利的事。」
蕭煌馳眼眸稍斂:「現代人愛看數據,就是因為它好比較,比較出高低大小,分出優劣好壞,最終影響我們的價值觀,決定誰和誰合得來,即便想跳脫固有的迷思,卻無法忽視旁人的目光,久而久之便在折磨他,真的愛他就該保護他……我們可以簽訂協議,婚後互不干涉。」
馮瑰逸皺眉撇開臉,他卻放鬆面部肌肉:「許多人都這麼做。」「我不喜歡混亂的人際關係。」不願多談,屋主揚手請客人離開,「我還有事要忙,不能跟你聊了。」
他很乾脆地離座,臨行復言:「某些男性壓力大時,會用錯誤的方式宣洩,最常見的有兩種,暴力和出軌。」
「拿心理學碩士的智識來挑撥離間,你不覺得浪費嗎?」馮瑰逸面色更沉。
「我是實話實說。」蕭煌馳兩手負背,上身微傾,「他不可能一輩子都把你當公主伺候。」她欲要反駁,男子搶先揮手道別:「掰掰。」
等人拐出小路盡頭,廖穆斌才開門出來,後頭跟著全全。
馮瑰逸手撓都伯文的下巴,口問:「你都聽到了?」
「嗯,你比我想像中還受歡迎。」原以為對外冷淡的個性,加上堪稱沐隆皇族的家世,沒多少男生敢追求。廖穆斌揩下她殘留頰邊的點心屑末,再吮指舔去。
其實有勇氣親近這朵高嶺之花的,哪個是尋常人?
「受歡迎的不是我,是我爸媽的姓。」見美眸低垂,健壯的身軀單膝跪下,抬手揉弄白嫩的耳朵,「他追你追多久了?」
「我們都念卡爾弗特,他讀碩士我讀博士,只有一年同在學校,沒甚麼交集。去年他突然變得很熱情,積極約我出去,因為很煩,就答應跟他吃一頓晚餐。」這做法令人困惑:「為甚麼答應?」
「我媽曾說,當面拒絕反而會激起人的勝負欲,倒不如讓他們知難而退。」素來淡然的容顏現出惡作劇得逞的快感:「那頓晚餐過後,他整整一年不敢見我。」
廖穆斌猶是奇怪:「你吃垮他了?」能讓事業有成的富商退卻,那晚餐究竟有多奢侈?
「我可沒花他半毛錢。」皓齒難得探出潤澤的唇瓣,廖穆斌沒再追問,徑直湊上去吻住那抹飄著紅茶香的燦笑。
「唔……不要跪在地上,那邊有椅子哼……」他的雙唇含住後半段的話語,馮瑰逸只好按著寬肩稍稍推遠人,「呼……我要回去工作了。」
聽得情不自禁的喘息,廖穆斌捨不得遠開,啄著薄紅的腮頰,「盤子我幫你收……」
馮瑰逸剛欲點頭,卻似想到甚麼,道:「你不是在畫畫嗎?我自己收吧。」語畢,托著男友的臂膀要人直身。
站起的他仍彎著腰,與椅上人的唇舌再接一回後,馮瑰逸便將杯盤端回水槽洗淨,上樓返工,廖穆斌復展左臂的T-slice,抽出觸控筆,筆頭筆尾一左一右地擺動,遊走面板。
*****
臨窗面海的木板桌上,有隻紅衣藍褲、倒掛金勾踢球的小白豬,梁錦緋見了,心生一股往人臉貓一拳的衝動。
男子的十指交疊腦後,咬著舌尖壞笑:「我鐘意踢波,成日同我表弟一齊踢。係我喺玩具店睇到後買落嚟嘅,可愛吧?」
「……你嘅表弟點冇踢斷你隻腳呀?」梁錦緋不爽不是沒有原因,這是一組五顆的扭蛋,名為「運動健將Bacon」,Bacon便是那隻肥肥胖胖的粉白豬,牠身材五短,卻會滑雪板、騎單車、划輕艇、持竹劍與踢足球,模樣認真又逗趣。
她最初是在某車站的機台扭出身穿護面護盔,肩扛竹劍的那顆,再陸續扭到划船、騎車與滑雪的,後來老是重複,遲遲不出踢球小豬。這組扭蛋雖然網路上有賣,但商家大多會要求買一整組,不免多花錢。正自猶豫,恰遇事務繁忙,等忙完想起這件事,扭蛋已銷售一空,雖有販售單顆剩下的,卻都沒有她要的。
這傢伙是看我辦公桌擺著其它四顆,故意去找第五顆……
「Davika呢?」梁錦緋問。他們現位於漂海的竹籐船屋,北側連接其它六角船,南側直面汪洋,主客登船上至二樓,始終不聞很有異國風情的腔調。
「回家探親啦!」余邁訓捏著一盒香菸敲敲掌心,抽了一根遞右,「我不抽菸。」話方出口,男聲誇張揚起:「啊?那在床上沙發陽台浴缸馬桶抽事後菸的是鬼嗎?」
梁錦緋更正:「我現在不想抽。」「那艘豪華樓船最少要兩小時才開到這裡,我這船是接頭兼逃跑用的,啥好玩的都沒有,很無聊喔。」瞧人仍無接取之意,余邁訓叼菸調笑:「原來你是感覺爽了才抽的類型。」
「不一定,總之不是現在。」她切至正題:「七星蟾社聚集各界知名人士,名門富豪、學術權威、職人大師、KOL……定期餐敘聯誼。」
「講白了就是有錢人互相介紹交朋友,拓展人脈。那個『瑟雷斯』也是啊,年收入超過十萬沐幣才有資格入會。」余邁訓拉近戳著成排小洞的飼養箱,掀開箱蓋,裡頭是隻紅身藍腿的捕鳥蛛。
「可是七星蟾社沒有明訂入社標準,而且有不少社員是文藝體育的大佬,雖然長年為該領域貢獻良多,但身家財產僅是小康等級。」梁錦緋益發納悶:「更怪的是,七星蟾社從不對外宣傳,這樣是要跟誰交流?」
「嗯……口耳相傳?」余邁訓用長鑷子夾著紅蟑螂,甫放到箱中結滿絲網的軟土,巴掌大的蜘蛛即時撲上狠咬,「要不是曾看見方燁帶著蟾戒,我完全不曉得有這個團體,它成立有一年咧!」
方燁出自尾脽方家,是方遠策的同輩,均為家族的決策者之一。余邁訓即是向方燁旁敲側擊,探知她今日要參加樓船宴,梁錦緋則詢問出租船行的熟人,得悉樓船的航行路線,二人遂早一步於此蹲點。
梁錦緋撫唇沉思:「方遠策會不會是因為方燁,才想追查夢莉?」「夢莉接觸過方燁?」余邁訓進而推測:「那麼七星蟾社應藉由蜃景傳訊……可是照理說網路很容易留下痕跡,他們卻連小道消息都沒流出。」
「像張文炳那樣就很難講了。」梁錦緋道:「也許是用某種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余邁訓更覺古怪:「七星蟾社到底在幹嘛?研究語言學?新創語言?」
梁錦緋說:「兩個小時後就揭曉囉!」
當那艘五層樓船緩緩駛來,竹屋內的人憑藉望遠目鏡,視線直達三百公尺之遠,原本預想會見到觥籌交錯的宴席,實際出乎意料。
與會者有眾多時常現身螢光幕前的面孔:大導演、音樂製作人、議員、集團CEO,也有像是望族族長、警備隊高層、內閣總長這些不為大眾所熟悉,但同樣位高權重的領袖級人物。
余邁訓和梁錦緋一眼即瞧方燁、蔡渙功、張文炳、朱華鶯等人,他們均在五樓的宴客廳內,端坐於餐椅,仰頭朝天。
所有人皆是如此。
數十張座椅像是聽講般排排列好,然則前方並無講師講台,何況哪有聽眾會集體做出這樣怪異的舉止?
「他們在幹嘛?」梁錦緋大惑,身旁的男伴信口亂猜:「做瑜珈?」「做瑜珈要鋪墊子……天花板是不是有螢幕?」她拉近鏡頭,鎖定蔡渙功的臉,但見人兩眼無神,不像在注視某物,說是發呆也不對,因為他的嘴巴時開時闔,嘴型忽圓忽張。
「他們在跟誰說話?」余邁訓道:「跟張文炳在蜃景的狀況好像……每個人張口頻率不一致,是各自對談?」
話未完,五十多張臉全數擺正,齊齊面往西北303.75度角──竹籐船屋!
兩顆心臟猛地一顫,立時拔掉望遠鏡!梁錦緋驚詫:「他……他們發現了!」「怎麼可能?」余邁訓亦是難以置信。
遠方的樓船隨即升起一團衝天白煙,兩人復又配上目鏡,大船上方懸浮一道人影,該人的左腳右手已成機械,背部裝著噴射渦輪,不斷往下冒著煙霧,顱腦不知是套著頭盔抑是替換成金屬殼,未見一縷髮絲或一點膚色……
機人。
「幹!」余邁訓拉著梁錦緋就跑,慌慌張張下到一樓甲板,摩托車都來不及發動,徑直躲進漂浮聚落。
「他是要活捉……還是要殺我們?」梁錦緋朝後瞥去,機械體飛空奔海,風馳電掣!
「既然他會飛,代表『飼主』蠻有錢的,只要不是黑道,不會隨便弄出人命。」長臂攬過女生的肩頭,偕人踏入一艘又掛鍋碗瓢盆,又擺零食玩具的一元商店,「不過被抓到就完了。」
按了按口袋裡的電擊槍,而後梁錦緋掏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他不能浸水吧?得想個辦法弄他下海,否則就算坐上洲際飛船,機人照追不誤。」
余邁訓右手摸進左襟內側,再伸出時,食指到小指均套著帶有鈍刺的戒指,猶似動作片中常出現的手指虎,另一人見狀便問:「攜帶這個不犯法嗎?」
「講得你的電擊槍是合法的一樣。」舌頭滑過牙關,扁黏的聲線再續:「去二樓看他還在不在。」
商船二樓僅搭綠色的帆布篷,四周有三面圍著透明塑膠簾,左手邊吊著清潔用具,眼光穿過十多支掃把拖把的間隙,外邊人是人,船是船,沒見混雜機械的生物體。
余邁訓猶自觀望,梁錦緋倏地挽上他的臂彎一扯,後聞風扇轉動與氣體噴湧的聲音靠近,止於沒有簾幕阻隔的船首,接著金屬與皮靴交換叩咚踩著地板,逕朝此處。
比人還高的貨架擋住雙方身影,一輕一重的足音由遠至近,梁余二人大氣不喘,悄然而前,隔著一排雜貨,兩側人的身距逐步縮短。
「叩、咚、叩、咚、叩、咚……叩、咚。」對邊忽然立定,近在普通人之側,怵得他們瞬時摒住呼吸,腳也停了。
「……叩、咚、叩、咚……」金屬腿足又再起步,余邁訓和梁錦緋正要繼續移動,卻響一連串乒鈴乓啷,後方高架轟然傾倒,其上站著兩公尺高的巨人!
「乓!」梁錦緋當即扣扳機,機械智人側腰躲避,電擊彈失準飛遠,余邁訓即抄球棒狠砸!
「哐啷!」合金右爪捉住棒頭,將木棒甩向一旁架上的馬克杯,旋又乓的一聲,此次通電的正負極直插左肩皮肉,電得他渾身抽搐!
得到空檔,他們立刻跑下樓梯,老闆兼船主才剛張嘴,女音便道:「有機人發狂,報警!」隨即匆匆離去。
然則甫至露天甲板,機身從上一躍而下,銀爪錚錚伸長,擒住男子足踝,然後擎臂一拎,被提離地的人攥拳猛揮,手指虎正中沒有板金包覆的腰腹!
敵人吃痛而退,余邁訓亦咚聲觸底。僅剩兩顆眼珠是肉做的頭部一歪,脖子發出又似骨骼又似輪軸的喀喀聲,然後右腳踏前,欲再抓人,「乓、嗡──砰!」電擊彈擊中敵人脊梁,緊接著衝出一輛兩棲摩托車,將機人撞入一艘藥局船,連破窗戶與櫥櫃,滿地盡是碎片和藥品。
「上車!」梁錦緋待同伴跨上後座,騎著四輪車轆轆而遠。
按照交通法規,車輛行駛於聯結甲板時,時速不得超過二十公里,不過當前顧不得那麼多,他們一面吆喝讓路,一面加速,其後正為騰身飛來的機人!
摩托車快如野馬,嚇掉主婦手中的生鮮熟食;機人疾若掠影,驚飛老人頭上的毛帽假髮。鬧得這塊正礁外海的人造陸地一團亂。
「請你喝!」敵方窮追不捨,余邁訓順手搶過小吃攤的貢丸湯,往後潑去。熱湯雖只灑到仍是有機物的那半邊,不過鐵色臂膀恰巧勾著懸掛側壁的船繩,拽下繩索後,連帶弄翻周邊的花盆、水桶、招牌旗、三角錐、塑膠椅……直到被拽至極限的長繩勒住迅猛的機身,使之重重墜地。
暫且脫險的摩托車駛至聚落邊緣,噗通落海,但後照鏡上,一物升上高空,騎士大感焦躁:「有完沒完啊?」後人伸手朝駕駛面板投放資訊,道:「他會鎖定車牌,騎去這邊換車,老闆是我朋友。」面板顯示某個離此不遠、亦在海上的經緯度,是修車行。
靛潮的船屋聚落幾乎時刻在變化,相當隨興,開店做生意的也不例外,可能前半小時仍在玉戈洲的西邊賣便當,後半小時就要進海妃河去拜拜,故設動態地圖標明每艘船屋的位置,方便隨時獲取目標船隻動向。
摩托車甫登上修車行的船板,一身工裝的男店主愕然:「Matthew,南邊出了甚麼事?」
「偷窺、SM、機體盛。」沒有解釋的餘裕,余邁訓另道:「借我兩台車。」
於是店主走至停放摩托車的尾甲板,樓上又步下一女,該是他的太太,「Matthew,有個機人飛過來,是在找你們嗎?」梁錦緋僅回:「我們走之後,你們趕快把船開離……」語未畢,即聽旋風低鳴,她和余邁訓急忙屈膝蹲低!
「先把車子放下水。」余邁訓小聲讓店主夫妻牽車,梁錦緋則揣緊電擊槍,大半身子藏匿窗下,僅露半張臉望外。
這處是八船團聚,此中六艘圍成七邊形,第七邊為剩餘兩船單側連結鄰船,船身狀若開口外斜。修車行是開口東側的那艘,機人降落隔壁,往聚落裡處走去。船家見著那副半人半機器的樣子,無不退避三舍。
持槍者踏出店門,迅速閃進下一艘早餐店,現是下午,店家雖然大敞門戶,但已收攤。她的食指豎在唇前,示意老闆別出聲,靜靜靠至敵後,躲在發電機旁,槍口瞄準巨碩的身形。
「乓!」、「錚──」機人及時仰腰躲過從後射來的子彈,金屬臉甲中的肉眼倒映偷襲者驚慌的表情,接著轉體、跳步、捉腕、噴氣,直將人拎上天空!
右臂被提舉過頭,有電擊槍也沒用,梁錦緋兀自徒勞掙扎,一注冷水霍然由下沖來,渦輪霎時失效,一人一機落回甲板。
不等機人反應,余邁訓扔掉水管,攥緊手指虎,一拳打爛鐵銀面頰,激出數道電光,隨後右爪自旋一圈,直取人頭!
「乓!」帶電的彈頭五度迸出,運算機主控的身體敏捷下閃後,又遭男子抬腳踹中胸腹,逼得他連撤三步,再踩後幾公分即要掉入聚落中央的海池。
機不可失之際,遠邊的電擊槍開出最末一發子彈,命中心口,敵方終於不支後仰……「錚錚!」機械體落水前一秒,四爪鐵臂倏爾竄長,揪住男式針織衫,把人一齊拖下水!
射出的特殊彈可持續放電五秒,人又在水裡,生怕夥伴被電到溺水,梁錦緋即刻抓過舷邊的救生圈及潛水面鏡,褪下冬衣,縱身跳海。
機械義肢盡數短路損壞,安全氣囊亦自動彈出,使機人不會沉至海底,長長的金屬臂爪隨著蔚藍的海流漂動,卻沒見要救的人。
海潮冰寒刺骨,梁錦緋堅持下潛,忽被人攔腰一抱,帶出水面,「一月的海你也敢跳……呼……」余邁訓顫著牙齒,冷到說不全話。
周遭的船民合力救人上岸,修車行的那對夫妻替他們裹上厚毯,太太撿起適才掉地的電擊槍,塞至丈夫懷中,「水警來了,阿璿,你帶Matthew和他女朋友回家,我來應付警備隊。」
半個多鐘頭後,沖完熱水澡,換上乾淨的衣褲,梁錦緋擦著濕髮走出浴室。余邁訓也穿著朋友相借的T恤與棉褲,肩頸掛著微濕的毛巾,佇立窗邊,「那個機人是太悟人。」
她踱至窗前,問:「你認識他?」「警備員在問話,他說他叫哈法伊。」憑窗俯視,九個警備員團團包圍垂頭坐地的機人,一警盤問八警戒備,防止現行犯再度惹禍,另有一名員警向目擊者搜集證詞。這支是特警隊,調派人手的速度較一般警備隊慢,好在沒出大事。
「阿臻會幫忙Cover警方那邊,機人的飼主鐵定不想鬧大,我們暫時不用煩惱身分曝光。」他拿來兩杯熱可可,一杯遞給女伴,一杯舉至口邊,「社聚竟然動用機人當保全……我對『夢莉』的興趣越來越濃了。」
梁錦緋忖說:「社員的談話對象會不會就是夢莉?」「她一個人怎麼能同時和這麼多人通話?」余邁訓挑眉:「難道是自學成才、突破人類掌控的AI?」
「現今AI皆設有多道禁制,無法判別獲得資料的真偽,很難超越人類的心智。」她扁扁嘴,不以為然,隨後坐到化妝台前,將及腰的長髮悉數攏至右側,用毛巾細細壓乾。
余邁訓猶然倚著窗台,不過雙目焦距轉至背對他的女子,話題大躍:「我前天和榮定勝教授喝酒,他是國際關係方面的專家。他認為十鈴自治州很有機會獨立,建議我買他們的耀幣,獨立後可以賺一筆。」
「真的假的?」梁錦緋訝然回頭:「埃瑞玻斯和卡魯華鐸會同意嗎?」
「埃瑞玻斯在內戰,卡魯華鐸的恐怖分子近幾個月超囂張,內政都快搞不定了,哪有心力管自治州?十鈴那麼有錢,早就看這兩個宗主國不順眼,不趁機擺脫,更待何時?」余邁訓說:「不過教授也說近年的世界局勢愈來愈難預測,保險起見,耀幣別買太多,賺了就當發小財,賠了就當運氣不佳囉。」
梁錦緋復背過身,面前的鏡子映出後邊怔怔出神的雙眸,她暗嘆一口氣,說:「我家附近有個算命的,他是盲人,綽號烏帽仔,攤子擺在電梯裡……」「電梯?」余邁訓目露狐疑:「錦緋學姐,撒謊也選個破綻小點的來撒吧?」
「信不信隨你,他真的在那擺了個算命攤。」毛巾罩住髮頂,指腹摁著軟布按摩頭皮,「烏帽仔說我冷情早熟,離鄉背井才可成業,交友廣闊,但六親緣薄,易終生孤苦伶仃……他算得蠻準的。」
「緣分多不等於好緣分。」余邁訓拉開化妝台側邊最上層的抽屜,取出吹風機放上桌,「重情重義的人,怎麼會沒人愛呢?」
直至他喝完可可,返回下層和阿璿道謝聊天,吹風機才響聲,揚髮烘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