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罕市電車夜話｜05.廣告版上的撩人邂逅

　　聖羅罕市的電車和台北捷運的車廂設計相近，兩側座位上方均展示著一整列橫幅式的廣告海報。

　　雖然當地電車的營運經費主要是由官方挹注，但該給市民的優惠得優惠、該支應社福的回饋也得回饋，萬一不小心捅出財務虧損的大洞，又得等著上市議會讓窮凶極惡的議員啃得屍骨無存。無奈何、即使廣告收益杯水車薪，該賺的利潤還是一毛錢都不能少。

　　正因如此，聖羅罕市當局對廣告來源的把關是極其鬆散的，除了煙毒、槍砲、賭色明令禁止之外，其他五花八門的各類宣傳，只要繳足了金額、在這個自由的國度裡可說是無奇不有。至於廣告內容的真實性如何，就得全憑睿智的市民自行判斷，當局對衣食父母的身家背景是不負查覈責任的。

　　Aneko S.將手上的包包緊緊抱在胸前，她一整天的好心情全都沒了……

　　她正搭往回家的電車途中，對面座位的男人打從四、五站前一屁股坐下來，便直盯著她的胸部瞧。

　　沒錯，不是瞄、是瞧──兩眼緊盯、目不斜視地瞧個不停。Aneko S.感到極不自在。

　　她明白自己確實有意展露「成果」，否則也不用千般心機挑了件渾然貼身的大圓領針織衫到公司上班，一切不就是為了秀出那條若隱若現又深不可測的狹縫嗎？只不過見了縫、也不代表男人就可以將他扎人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公然插針，真是可惡至極！

　　Aneko S.摟緊包包、視線刻意避開無聊男子，故作漫不經心仰頭看向車廂上五花八門的廣告，她不覺留心起正前方足足跨了兩版的一家醫美中心的海報──

　　那天也是，一切都從廣告開始……

　　Aneko S.出身移民第三代，從小就是當地同學眼中的醜小鴨。原本期待長大之後會蛻變成美麗的天鵝，但DNA的宿命終究還是無法違逆。

　　Aneko S.身形瘦小，與大多數體態健美的聖羅罕市女性明顯有別。加上髮色烏黑，不知為何總讓人貼著「拚命但不聰明，善良卻不漂亮」的歧視標籤。即使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比其他人勤奮十倍，但不管在任何環境、Aneko S.從來就不是人們眼中的焦點人物。

　　Aneko S.在這家不大不小的貿易公司擔任會計已屆兩年，面對桌前疊得比她個頭還高的單據、傳票、報表，和一臺孤軍奮鬥的小計算機，她經常忍不住妄想──選一件抬頭挺胸的內衣前傾上身、得花多少時間？挑一條細腰豐臀的窄裙左搖右擺、又要多久時間？相較於她，以核銷結案換取一句慰勞、好歹半天一天，因績效優良博得一聲肯定、起碼一月兩月，無論這小計算機怎麼按，周遭女同事擄獲旁人目光的時間成本、都比她划算得太多太多……

　　那天，Aneko S.在通勤電車內，原只是無意間瞧見車廂廣告上被人亂貼一張有點滑稽、又有點詭異的蜜蜂貼紙，仔細一看才發現那隻顛倒著貼的蜜蜂就停在以美豔著稱的女模半裸上身、兩手托遮的傲人雙乳之間，恰巧掩住最引人遐思的那彎絕谷深壑──那是一幅宣傳醫美的海報，車廂裡有如鎂光燈此起彼落一般，幾乎每名乘客都會仰頭朝它瞥上一眼、甚至痴痴地投以注目禮。男人撇嘴皺眉，大約心中正在譴責任意張貼的缺德行徑，女人看來也表情複雜，臉上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欣羨。

　　初升的旭日映入車窗，照得Aneko S.如沐聖光──天助自助者！她自聖光中窺見流量的密碼，她得好好把握這「充實自我」的人生奧祕。

　　Aneko S.發揮一貫的勤奮，查閱無數資料、瀏覽無數分享，審慎再三才選定信賴的診所、指定心儀的醫生。她執意挑在年末啟動重生計畫，一來有連假可供休養、二來術後復原較為容易，更重要的是冬天能穿大衣遮掩，畢竟身體或心理、Aneko S.都想做好萬全準備再出發。

　　於是，無數次在寒夜裡因觸目驚心而流下悔恨交加的淚水，Aneko S.總算在回暖的春天蛹化成蝶。

　　一早Aneko S.自衣櫃雙手捧出她珍藏過冬的大圓領針織衫，以往穿起來老是鬆垮得像是沙龍裡剪髮的披肩，如今多了巍峨挺立的雪山連峰、圓領衫竟也乖乖伏貼在她凹凸有致的曲線上撐張每寸纖維暢快呼吸。Aneko S.留戀在穿衣鏡前、努力捕捉小露春色的訣竅，確信祕境的界限恰止於勾人心癢，而心機的曖昧就妙在似有還無。

　　雖然做好心理建設，但一進公司才發覺、她根本穿越到另一個世界──

　　「Wow！Aneko，妳今天看起來棒極了！」

　　「Hi，Anny！可以叫妳Anny嗎？我一直很想認識妳，下班喝杯酒吧？」

　　「Oh～Anny，Anny，Anny！週末聚餐妳一定要來，妳不來我們會心碎的！」

　　兩年來、她的座位一直是行人快步穿越的馬路，沒想到今天搖身一變、突然成了男同事員工旅遊的熱門景點。

　　公司女同事應該很吃味吧？Aneko S.也想好因應對策，但她猜錯了。Aneko S.前所未有讓一群女孩們簇擁進化妝室裡，大家熱烈探詢她「變身」的詳細經過，並與她親密分享每個人努力留下的身體印記……

　　天哪，太容易了！吸引目光竟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Aneko S.莫名聯想起在網上閱讀時經常略過一些嘔心瀝血的長文，現在才明白為什麼、那真的太蠢了！沒搞懂大家想看什麼，真是太蠢了！Aneko S.只覺得過去老想著埋頭工作，實在愚蠢得可憐──

　　彷彿一天之內讓人加了上百名追蹤、點了上千顆愛心、按了上萬次讚，Aneko S.作夢似地飄飄然，一整天上班都超級開心──直到眼前那個男人出現，將她一整天的好心情全都打壞了……

　　電車即將進站，男人起身走往門邊，Aneko S.鬆了一口氣，斜著頭靠在緊鄰座位的隔板上。

　　陡然、一道詭譎的視線驚動她的第六感，Aneko S.猛地側身轉頭，那男人就貼著透明的隔板，睜大雙眼、居高臨下地朝她防守漏洞的大圓領口軟土深掘……

　　忍無可忍！Aneko S.站了起來，氣沖沖想找對方理論。誰知男人一個轉身、反倒將臉湊向她的耳畔壓低嗓音──

　　「漏了。」

　　Aneko S.一時愕然，腦中響起轟隆的雷聲。

　　男人微微指著車廂上的醫美廣告，「我是Dr. Feake。」

　　Aneko S.茫然回頭，海報上的醫師陣容確實印著「Leslie Feake」的名醫頭銜。

　　「誠心建議，趕緊回診，ASAP。」車門開啟，Dr. Feake瀟灑離去。

　　「Oh，」Dr. Feake回眸叮嚀，「得快，不然很麻煩哦。」

　　Aneko S.呆立現場，發車鈴聲在她耳際不斷示警。

　　「等一下！」Aneko S.趕在車門關閉前衝出車廂，「你、你說清楚一點！」

　　這是她最害怕的事──早在糾結著要不要重生之前，Aneko S.便做好滿滿的功課，其中當然也包括手術失敗、或產生後遺症的可能。為了克服心理恐懼，她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沒想到……

　　Dr. Feake轉身遲疑片刻，「妳、有沒有遭外力碰撞？譬如說不小心……」他語調溫和，不帶半點質問。

　　「啊──」Aneko S.想起中午在化妝室、女同事Jessie瞎起鬨要揉她的胸部，當時開玩笑的一抓、的確讓她疼痛了好一陣子……

　　Dr. Feake嘆了聲氣，臉上流露果然如此的遺憾。

　　「那怎麼辦？會不會發炎、或是傷到神經，」Aneko S.異常焦慮，「還是莢膜攣縮……」她把先前查來聽來的症狀未經消化便一股腦兒吐了出來。

　　「別緊張，說那些都太早。」Dr. Feake暖心微笑，「但做個檢查是必要的。」

　　「隔兩週來得及嗎？我怕掛不到號。」讓Aneko S.燒光積蓄的那家醫美中心赫赫有名，光是預約諮詢就得排上十天半個月。

　　「呃……」Dr. Feake面露難色，「妳在哪家做的？」

　　「R. Prestige。」

　　「哦！是找Dr. Park嗎？」

　　「不，是Dr. Katowice。」這位是Aneko S.千挑萬選的名醫，其他醫生她倒沒特別注意。

　　「天哪，Katowice……那出問題就不意外了。」Dr. Feake話中有話，Aneko S.聽了更加不安。

　　「醫生，」Aneko S.厚著臉皮，「或是我到您那兒去檢查呢？」

　　「哎，診所今天休息，我是專程來這裡賞車的……」Dr. Feake苦笑。

　　出站對街就是Automobili Lamborghini全球第二大的直營據點，Aneko S.不禁對眼前這名「無聊男子」刮目相看。

　　「雖然花十分鐘做個觸診大概就能判定情況，但……」Dr. Feake一臉抱歉，「還是請妳另外找醫生吧。」

　　「十分鐘嗎？如果只花十分鐘，」Aneko S.就像溺水的人幸運抱住浮木，「為什麼如您這般尊貴的醫生、不願意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呢？」

　　「這……這也……」Dr. Feake顯得萬分為難。

　　「請求您了，該支付的診療費、我一定會照付的。」Aneko S.情詞懇切。

　　「唉──」Dr. Feake長嘆一聲，「這樣吧，我明天有夜診、晚點我交代櫃臺先替妳預約，這樣我們醫病關係就算成立了。今天我簡單做個觸診，明天妳再到診所來仔細檢查，到時連同這筆費用一起繳清，這樣妳可以接受嗎？」

　　「當然！都聽醫生的。」Aneko S.喜出望外遞上自己的名片，一面偷偷心想這該不會是命中註定的邂逅吧……

　　Dr. Feake要求在公眾場所進行診療，而且得讓監視器拍攝得到──他可不想沾上什麼洗不清的嫌疑。Aneko S.雖然有些難為情，但心中對這個一度被她誤認為變態的男人不由得更增幾分信任。

　　Dr. Feake挑了月臺層一處不太有人經過的候車座椅，既符合他的光明磊落、也能讓患者背對所有人保留最大隱私，這份貼心令Aneko S.由衷感到溫暖。

　　於是Aneko S.不免在意起眼前這個男人。他年約四十，不是第一眼會留意的帥氣，但性格穩重，待人又溫柔。像是進行觸診的時候，他的十根手指就好似正捧取稀世珍寶那樣地慎重，每撫摸下一個部位、必定先輕聲細語地告知才會繼續執行，哪怕需要反覆不停大力揉捏的步驟，他也會仔細觀察她的表情、不時提醒她感到任何不舒服都儘管說出來。那份專注且投入的神情、讓Aneko S.深深感覺Dr. Feake跟自己是同一類人，全心全意為工作奉獻，不求肯定、不求回報……

　　「OK，妳很幸運，」Dr. Feake紅著臉喘著氣，「我覺得問題不大。」

　　Aneko S.如釋重負，既為自己高興、又見Dr. Feake如此辛勞有些過意不去。

　　「保險起見，還是做個詳細檢查。」Dr. Feake一邊擦汗、一邊拎起外套就要離開，「明天晚上，別忘了。」

　　「醫生！」Aneko S.忽然有股莫名的悸動，「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Dr. Feake嚇了一跳、慌忙轉身，「是是，請說。」

　　「從醫生的角度來看，像我這樣去把尺寸加大、真的有必要嗎？」

　　對整形醫師而言、這問題實在冒失，但Aneko S.是真的很想知道。

　　「不，我不認為。」Dr. Feake凜然正色，「與其充填胸部，我更欣賞多讀書、充實內涵的人。」

　　隔天，Aneko S.讓全公司的人大失所望，她又穿回了樸素保守的套頭毛衣。因為與Dr. Feake的邂逅，令她明白以貌取人是多麼的膚淺、迎合目光是那樣的空虛。如果時光重來，她只願意向精神相契的人展露自己的身體，若是Dr. Feake希望她放棄乳房內那兩粒昂貴的果凍，她也甘心從命。

　　傍晚，Aneko S.迫不及待奔向Dr. Feake的診所。那間在電車上刊登整整兩版廣告的醫美中心位於鬧區一棟龍蛇雜處的住商混合大樓9F。Aneko S.有點驚訝、但不意外，畢竟特殊娛樂事業一向都是醫美這行最重要的經濟支柱。

　　走進診所、裡頭出奇冷清，接待櫃臺堆滿紙箱，還有一個衣著邋遢的清潔工光著腳窩在破舊的沙發上玩手機。

　　「不好意思，」Aneko S.怯怯詢問，「我找Dr. Feake。」

　　「是，」清潔工坐直身體，「有什麼事嗎？」

　　「我和Dr. Feake有約，今晚的診。」

　　「噢，稍待一下。」清潔工趕忙起身披上晾在一旁的白色長袍，「我是Leslie Feake，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

　　Aneko S.腦中一陣暈眩，恍惚之間、她環視牆上掛著的一排醫師執照，眼前這名邋遢的清潔工的的確確就是「Dr. Feake」……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Aneko S.突然大笑不停。她懂了、她完全懂了，這是「話術」、這完完全全是那名無聊男子高明的話術！仔細回想兩人的對話就清楚了，一切都是巧妙的暗示、外加一廂情願的腦補……

　　那名正牌的Dr. Feake、見了Aneko S.的反應也不驚怪，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這位女士，看來妳胸前已經有了完美的升級。那麼要不要考慮大腿抽脂，現在特價優惠、還送除毛護膚……」

　　「噢，不了！『您』說的對，」Aneko S.挺起胸膛，「我寧可花錢買兩本書、左右腦各塞一本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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