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大解析：老套的瘋狂，無須多費唇舌

《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

我們有無數個看不到《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的可能：因為2017年，喬治米勒與華納影業雙方，就合約裡註明的獎金條款有嚴重的認知歧見，米勒把華納告上法庭；因為這場官司到了2018年還在打；因為莎莉賽隆與湯姆哈迪的職業道德觀完全不同，兩人根本無法一起工作；終於到了2019年，這場官司塵埃落定……然後，武漢肺炎來了；然後，喬治米勒在疫情中過了他的75歲生日……而許多導演在這個年紀以前就退休了，不可能有這種歲數的阿公導演，還願意到超過攝氏40度的澳洲內陸拍沙漠戲。

然後，我們還是迎來了《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這幾乎已經可以當作你買票進場的主要原因：你看到的是一部剛剛度過最慘烈製作地獄（production hell）、由全系列五部電影都由這位今年79歲導演所製作的最新電影作品，這是毅力、耐力、與不輸給年歲的熱情所製作的藝術品，不管你是出自敬老尊賢、還是熱愛《迷霧追魂手》或《衝鋒飛車隊》等前作，你都應該進電影院去……膜拜一下。

好的，我知道你已經在手機前遙拜完偉大的喬治米勒了，那麼，我們也可以放下粉絲心態，從電影本質來討論《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是不是一部好電影？

先用一句話來總結：這是一部老掉牙的電影——稱讚的意味。

《瘋狂麥斯》系列的一貫風格是什麼？

喬治米勒最早的職業欄上寫的是醫生而不是導演，而當他決定執導本系列最早的第一部作品《迷霧追魂手》時，他與老友監製拜倫甘迺迪四處籌備的預算，僅有35萬美金。這35萬裡有一部份，是米勒回到醫院急診室，做臨時急診醫師打工的錢。

這位醫生導演只上過醫學院，沒有上過任何正規電影課程，而他的電影語言完全是從許多經典電影裡學習與自己組合的，充滿米勒的自我風格。

什麼是米勒的個人風格？首先，他習慣將一個畫面裡最重要的人事物，放置在這個畫面的中心，因為這是觀眾最習慣注目的位置。而不管這段打鬥橋段有多麼複雜、角色走位多麼錯縱，最關鍵的一拳絕對會在畫面正中央出現。這是他的個人老習慣。

米勒的故事絕不複雜，除了少數改編他人文學作品的電影（例如《三千年的渴望》）之外，米勒個人自編自導的電影，故事都非常簡單，而且維持他「水平置中」的習慣——所有故事發展都圍繞在主角身邊，配角的故事都只是輔助，甚至簡略帶過。但是，這不代表米勒粗心大意地設計劇情，相反地，每個劇情細節都有它的意義，每個細節必定會對未來某一個細節發生影響，不會有虛晃一招或一廂情願的部份。但是就整個故事來說，起承轉合的過程是很單純的。

舉個例子，這個系列扣除《迷霧追魂手》與《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前後兩部電影，中間的三部續集，從《衝鋒飛車隊》、《衝鋒飛車隊續集》、到《瘋狂麥斯：憤怒道》，幾乎可以算作是同一部電影，故事發展都很類似：

麥斯到某個陌生部落→遇見一群壞人→麥斯被壞人欺壓→落難被好人拯救→麥斯滿不情願地幫助好人→幾場激戰後麥斯帶著好人們進行最後的逃難→逃難過程壞人一路追打→逃出生天。

這樣的公式不斷地重複，感覺米勒很偷懶……並非如此，他在每一次的「重奏」裡，都會加入不同的變化，可能是動作特技上的優化、可能是敵人攻勢的變化（例如在《衝鋒飛車隊》裡加入了汽油彈小飛機的空中武力）、可能是劇情節奏上的變化……而且，每一次的優化，都會在下一次獲得升級：例如《衝鋒飛車隊》的單螺旋槳直升機，到了《衝鋒飛車隊續集》裡變成了父子搭乘的雙螺旋槳飛機；例如《衝鋒飛車隊續集》裡麥斯被搶劫後，無奈吹起的鳥笛……在《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開場，變成了求救的警笛；如果你還記得《衝鋒飛車隊續集》裡的「馬斯特」與「布萊斯特」兄弟，他們會以某種形式出現在《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裡。

這是高度統一化的系列作品，《瘋狂麥斯》系列與《魔鬼終結者》、《異形》、或《哈利波特》系列都不一樣。

從1979年的《迷霧追魂手》、1981年《衝鋒飛車隊》、1985年《衝鋒飛車隊續集》、2015年《瘋狂麥斯：憤怒道》、到今年的《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45年來，這五部作品的編劇與導演都是他，這個系列變成了一位工匠的精心傑作，他不斷地修改優化這件作品，在不同時間點推出它當時最好的版本，因此，整個系列的本質是一樣的，與其他系列電影裡，因為不同編導製作而有不同風格的狀況，是完全不同的。

導演米勒的老把戲

如果你理解這一點，我們就能正式來談談《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或者也許你現在已經理解了……為什麼它是一部老掉牙的新電影。

現在的特技水準已經不同了、數位特效水準已經不同了，不但與1979年有很大的差距，甚至與2015年也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喬治米勒還是喬治米勒，你在《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裡看到的喬治風格，完全沒有改變。這是很難以想像的一件事，因為人總是會變、會進化的。當然你也會說，米勒已近80大壽，老頭子學新把戲是很困難的。但這並非必然：看看今年81歲的大衛柯能堡，他這兩年的新作品，與幾年前的《暴力效應》、《危險療程》、《寂寞星圖》之間都有很大的不同。

但米勒還是米勒，他堅定的作者風格仍然不變。

所以，故事開始了：芙莉歐莎原本是生長於「豐饒之地」的小女孩，某日她遭到誘拐，成為軍閥狄門特斯的禁臠。而不可一世的狄門特斯繼續找尋下一個掠奪的據點，他遇上了不死老喬統治的堡壘。兩位荒土（wasteland）霸主一決高下，而心心念念要回到豐饒之地的芙莉歐莎，必須先在這場戰火風暴中求生……順帶向狄門特斯報復血海深仇。

這是劇情大綱，但這也幾乎就是《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的完整故事，這個大綱裡幾乎講完了劇情順序、也幾乎交待了三個主要角色的性格與目標：狄門特斯貪婪，四處搶東西，他什麼都要；不死老喬是一方之霸，面臨狄門特斯的挑戰；而故事的主角芙莉歐莎，她是恨的化身，她恨遭到誘拐、她恨不能回家、她恨狄門特斯。

喬治米勒不跟你玩峰迴路轉，這部電影沒有其他更複雜的劇情設計了。如果你覺得現在就知道這個劇情大綱，算不算是一種爆雷，或者進電影院後會不會失去感受驚喜的機會？答案是不會，這部電影從頭到尾，都持續在強化這些角色的人物設定，不會橫生枝節……所以你只會看到芙莉歐莎身上不斷背負新的仇恨，只會看到狄門特斯的貪婪不斷膨脹……

這種角色設計是不是太呆板了？也許，但這就是米勒的老套風格，而且！很重要的是，你會享受這種不斷疊加的效果，那會同步激起你心中的對應情緒：你會跟芙莉歐莎一起越來越生氣；你會越來越討厭狄門特斯。

除此之外，米勒的影像語言沒變，你仍然會看到大量的「水平置中」畫面——所以如果可以，買票時請指定電影院正中的位子，那會讓爽感加倍；動作橋段的優化也沒變——這次空中武力的變化會更加豐富，從《衝鋒飛車隊》到《衝鋒飛車隊續集》的空中攻擊形式脈絡，在此又增加更眼花撩亂的變化；

壞人追擊武裝運輸車的模式依舊，但也有了進化——雖然我們已經在《衝鋒飛車隊》或《瘋狂麥斯：憤怒道》裡，見過武裝運輸車遭到圍攻的橋段，但在這部新電影裡，我們會從「防守面」的角度，看到武裝運輸車更多如何阻擋與防禦攻擊的細節，這台新型的武裝運輸車，比《瘋狂麥斯：憤怒道》的版本更豪華一點。

中間結論

所以我們可以先做一個中間結論：如果你喜歡這個系列，喜歡從頭到尾四部作品，那你絕對會喜歡這部作品，因為它好好保存了《瘋狂麥斯》系列的大多數元素——除了輻射塵元素（fallout）在最近幾部作品裡慢慢被淡化了。

而即便你沒有看過任何一部《瘋狂麥斯》系列作品——順帶一提這很不應該，還好HBO GO現在已經上架全四部作品：《迷霧追魂手》、《衝鋒飛車隊》、《衝鋒飛車隊續集》、《瘋狂麥斯：憤怒道》。那麼，你也可以直接觀賞《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因為，它是《瘋狂麥斯：憤怒道》的前傳，而它與其他作品，甚至與麥斯毫無干係，剛好適合你直接觀賞……而且，這部電影會補足你應該知道的知識。

我們來談談《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的另一個優點：喬治米勒的荒土宇宙觀。

米勒持續進化的「荒土宇宙觀」

雖然這個系列的劇情脈絡都差不多，而且每部電影幾乎都可以獨立觀賞，但是如果你拼在一起看，可以發現，喬治米勒確實內心裡有一個統整的世界觀，他對這個末日之後的人類世界，是有一套新文化發展的脈絡存在。

在《迷霧追魂手》裡，世界即將但尚未崩壞；《衝鋒飛車隊》裡世界已經毀滅，可以看到倖存者們開始聚集在一起形成小型聚落；《衝鋒飛車隊續集》的故事，發生在蒂娜透納飾演的「大嬸」（Aunty）所統治的「巴特鎮」，這裡已經繁榮到發展各種商業行為，有拍賣場、有理髮廳、有妓院、有咖啡店、甚至還有大型娛樂設施。儘管這裡的交易仍然是以物易物形式，但巴特鎮已經是座小型城市。一如蒂娜透納在電影裡的台詞：

「放眼看看，先生，（巴特鎮）這都是我的傑作。以前的荒原，變成了城鎮；正當買賣取代了擄掠強奪；不再絕望，只有希望……這就是文明。」

到了《瘋狂麥斯：憤怒道》，我們可以看到至少三座不同功能的要塞：有生產軍火的「子彈農場」、有產油的「汽油鎮」、還有首都地位的「堡壘」。

而在《瘋狂麥斯：憤怒道》的前傳，我們看到了不同形式的荒土勢力，除了經營三座要塞的不死老喬之外，還有像狄門特斯這樣的「游擊型」勢力，他們四處掠奪，不進行生產，明天的目標是找到下一個可掠奪之地，而在他們將到手的寶地剝削到寸草不生，就進行下一場掠奪。

米勒的世界觀，在整個系列裡不斷地進化，這五部系列作裡沒有明示確切的時間點，但觀眾從頭一路看下來，是確實可以感受到，人類的末日後新文明，是紮紮實實地在進化的。核戰後的輻射塵問題被慢慢忽視，也許正代表著荒土世界的時間是確實在推移的，所以我們只會看到像戰爭男孩這樣的輻射嬰兒，而不會看到《衝鋒飛車隊續集》開場，麥斯還要拿出蓋格計數器測量飲水輻射量的畫面。

這種世界觀的整體思維，顯現在許多角落：例如四處掠奪的狄門特斯黨徒，駕駛的大多是輕巧的機車而非四輪汽車；而他們的名字也來自各大重機廠牌（例如「哈雷先生」)。狄門特斯不只是荒土上的另一個土匪而已，他有鮮明的個人特色，他率領的團隊也有獨特特色。當狄門特斯站在宛如羅馬戰車的「三匹重機車」上，你就能了解，他的性格必然也類似好大喜功、目中無人的羅馬皇帝。

這種效果不需要台詞或劇情輔助，事實上，《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有很多橋段都有類似處理。這部電影的台詞極少，喬治米勒只呈現畫面，讓觀眾自行理解或想像背後的深意，芙莉歐莎在這部電影裡甚至只有30行台詞，大多數時間，觀眾只會看到安雅泰勒喬伊瞪大的眼珠，但是從這雙眼眸裡，你可以看出她的憤怒、無助與悲傷——也許米勒選上安雅，正是因為她的眼睛大到足夠吸引人。

演員表現

喬治米勒前幾天表示，他願意執導《雷神索爾5》，因為他肯定克里斯漢斯沃做為演員的表現。確實，漢斯沃在這部電影裡，演活了一個貪婪自大的土霸王，他沒有比系列作其他反派更邪惡，但他絕對是最貪得無饜的。這種貪心從燒殺擄掠可以看得出來，但也可以從壞事做盡後的失落看得出來——因為無論如何掠奪，他都無法填滿心中的空虛，這才是真正的貪婪，而漢斯沃意外地把這份空虛詮釋得很好，空虛的狄門特斯就像厭世的小孩，賭氣又無奈地離開，與平日跋扈的他截然不同。

安雅泰勒喬伊與14歲的艾莉拉布朗（Alyla Browne），飾演不同年齡的芙莉歐莎，她們成功地詮釋了同一個角色的共通性。芙莉歐莎原本居住在一個化外之地，她並不真正了解荒土的生存法則，但當她遭擄，她被迫從頭學習最殘酷的廢土課程。對此她只能忍耐，並將恨意隱藏在內心最深處。兩位女演員都將這種強忍詮釋得夠有說服力，一樣都使用她們的大眼珠演戲，這兩對眼珠可以吸走觀眾的所有注意力。

講講缺點。

缺點

配樂是難以忽略的缺點，《瘋狂麥斯：憤怒道》成功的另一項原因，是電音DJ「Junkie XL」湯姆霍肯伯格（Tom Holkenborg）的配樂，這些配樂成功地成為烘托電影氣勢的重要環節，它有時甚至是劇情的一部分——還記得噴火吉他手與他的個人配樂主題嗎？《瘋狂麥斯：憤怒道》原聲帶，絕對是影史動作電影原聲帶裡最經典的一部作品，即便單獨聆聽也充滿力量與趣味。

但是，儘管湯姆這次依舊負責《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配樂，可是，在電影院裡卻感受不到來自於配樂的震撼。你應該能在幾個段落，聽到熟悉的《瘋狂麥斯：憤怒道》主題，但很難分辨哪個部份是屬於這部新電影的新主題。整體的配樂並沒有讓任何一個片段變得更慷慨激昂，與噴火吉他手的效果相差甚遠。

當然，這並不一定是配樂的錯，目前《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完整原聲帶尚未上架串流，也許之後單獨聆聽時感覺會不同。

特技方面，使用數位特效的部份多了不少，一些遠景戲裡的角色，都使用數位技術繪製，觀眾對這點的評價就見仁見智。

結論

《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並沒有比《瘋狂麥斯：憤怒道》更驚人，儘管它基於《瘋狂麥斯：憤怒道》做出了許多優化，但《瘋狂麥斯：憤怒道》更複雜、角色更多、也有全新的角色。《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比較單純，但它仍然是一部夠好的電影。

重要的是，我們很有可能沒有下一部《瘋狂麥斯》電影。《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把芙莉歐莎的故事告一段落，至少沒有遺憾。但米勒年事已高，而目前看來，他也不會將這個系列交給另一位年輕導演——而且換人做做看的結果，很可能就是失去前述的連貫性。米勒能不能再拼出一部《瘋狂麥斯》？而且能一樣保持前五部電影的高水準？實在無法定論。

總之，你絕對可以放心去看《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那裡有讓你滿意的女性英雄，看她如何對抗各種影射現代女性困境的壓迫與剝削，看她如何得償所望，然後你可能終於會發現：喬治米勒原來是動作電影史上最了解女權的男性導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