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晚上就寢前,我先去盥洗,回到他的臥室時,看到他已經安靜地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我走近他的身旁,想要輕聲喚醒他,好換他去梳洗。
我輕輕地搖著他,他一動也沒動。
我再次搖他,他忽然伸手將我拉下,我整個人失去重心跌到他身上,他彎起手將我緊緊抱住,不讓我動,我完全掙脫不了。
放棄掙扎後,我靜靜地躺在他的懷中,聽著他的心跳,感受他呼吸的起伏,還有他說不出口的傷心。
那一夜,好漫長。
隔天一早我們就醒了,他像是又恢復了元氣一樣,煮了稀飯當我們的早餐。我帶著複雜的情緒吃著稀飯,有懷念的味道,也多了心酸的滋味。他快速地吃完早餐,就開始忙著整理家裡的東西,又到後院忙了一陣子,快到中午時,我們才離開他家。
時間像快轉一樣,我們趕著路,又回去醫院看了他父親之後,他就要收假回營了。
我們在車站道別時,他說,下次或許可以不這麼趕。
我點點頭,要他好好照顧自己。
送他離開之後,騎車回家的路上,我覺得心都要停了,沉重到我快要不能呼吸。
大約一星期後,我又收到他的來信,於是我們又開始藉由往返的書信向彼此報告各自的生活細節,大致上與往常的信件內容雷同,除了我會固定問候他父親的狀況之外。
他的回覆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大概都是“差不多”或者是“還好”這一類的話。我不敢多問,如果他不想說。
之後突然有三個星期左右沒接到他的來信,我雖然很擔心,但是除了每週固定寫信給他之外,我沒有其他辦法。只能一顆心懸著,靜靜等候。
終於又再次等到他的來信,卻是不好的消息。
他的父親過世了。這些日子,他忙著處理喪事。還是一個人,我一樣沒有在他身旁陪他。
我沒有埋怨,只是心疼。
我知道我或許也幫不上什麼忙,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陪著他,靜靜地在他身旁,讓他知道他不是那麼孤單。
信中的描述,平淡地彷彿只是平常生活的紀錄,沒有任何起伏的情緒反應,他將悲傷全部隱藏起來,只是告訴我近況而已。就像之前的每封信,都是生活上的記事。
我知道他怕我難過,但是我看到他這樣,我更難過。
我看著信難過地哭了起來,我將這些日子為他的擔憂以及我從他身上收到的傷心,全部發洩出來。我對自己說,只能現在將眼淚流光,下次見到他時,我一定要夠堅強,要成為幫他度過傷痛的人,絕對不可以反增他的困擾。
我整理好情緒後才敢動筆回信。我斟酌許久,刪去許多難過的字詞以及我個人的情緒反應,都不在信中出現,僅留下諸如:請你節哀,也請你務必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會一直都在,如果你需要有個人陪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擅長安慰人,但這是第一次,我對於自己的拙於言詞感到難過。
又過了三個星期之後,他來信說終於排到休假了,這次共三天,有比較充裕的時間可以好好安排。
雖然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是只要陪著他,做什麼都好。
我依約定的時間在車站外等他,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堅強,千萬不可以讓他看見我的擔心。
看到他出現在人群中時,我還是沒用地紅了眼眶,我努力趕緊收拾好情緒,以免他走近時發現。
「好久不見。」他走到我面前時,一如往常地帶著憨笑跟我打招呼。
「好久不見。」我內心激動異常,卻完全不敢表現出來。
「我們去『聖壽宮』走走。」他笑著對我說。
「好啊。好懷念的地方。」我將車交給他,拿過他的行李袋,往坐墊後面移動。
Luku跨上座後,我才發現他左手臂上配戴著白色毛球的孝誌。我的心一下子又沉重了起來。我雙手搭著他的肩,輕柔地撫順著他的背。
Luku沒有做任何反應,只像往常一樣又開始在市區內飆起車,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深怕任何一句話都會不小心勾起傷痛。
到了郊區的『聖壽宮』後,Luku仔細地進行完整的祭拜儀式,我則是簡單向各殿主神上香之後就到宮外看著風景等他。
青山依舊在,我在心中感嘆。上次來時,我還是毫不知情的悠哉心情,可他早已心事重重。這次,我們倆都一樣了,都有說不出口的心事。
我看著山,都不是山了。鬱鬱寡歡,形容憔悴。
當Luku走近我身旁時,我還想著世事無常的感概。
「還好現在沒有這麼熱了。」他依舊遞給我一瓶水。
「是啊,這種天氣好舒服。」我接過水,沒有打開喝。
「要不然,又有個傻瓜要站到中暑了。」他說。
「我上次又沒有中暑。」我反駁。
「所以,你只承認你是傻瓜囉。」他笑了。
「可惡。」我看到他笑,我也笑了。
「好舒服的陽光。」他抬起頭感受陽光的溫度。
「是啊,這裡一切都讓人覺得好舒服。很容易讓人忘記煩惱,可以放空。」我同樣感受著撫慰全身的舒緩陽光。
「空,就是色啊!」Luku感嘆地說。
我不解地轉頭看他,他接著說,「心經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所以人生的一切都是空。」我也感嘆地回。就算真能體會也令人難過,我心裡想。
「釋迦牟尼佛祖真的很了不起,他在幾千年前就說雖然人的肉眼看不見,但是空氣中與水中都存在著億萬生命。當時沒有任何儀器可以佐證,現在透過科學才一一證實佛祖說的話都是真的。」他神情愉悅地說著這些話。「所以我們看似空的東西,其中蘊含著萬物,但是這萬物,對我們來說卻像是空一樣。」
我點點頭說,「人類的智慧畢竟還是有限。」
「尤其近來發現的宇宙黑洞更有趣,黑洞可以吞蝕包含時間、空間、光影以及各種物質與色彩等等,似乎也證實了心經中的這句“色即是空”。」他笑著說。
我從沒想過這點,同意地點點頭,「的確,在黑洞中,所有的一切都變成空,但是,相反地,這個空之中,同時也包含了一切。所以也是“空即是色”。」
「是不是很有趣。」他笑著看我。
「佛法的智慧真的很不可思議。」我不禁讚嘆。
「不只如此,我寫個數學算式給你看。」他找出口袋中的紙跟筆,開始寫下一些看似數學公式的算式。
等他寫完,他拿給我看。上面寫著:
『假設 0 (空) = ∞ (色,一切萬物)
1 + 0 = 1 + ∞ = ∞
所以 1 = ∞
因為 ∞ = 0,所以 1 也 = 0
同理,2 + 0 = 2 + ∞ = ∞ 所以 2 = ∞ = 0
以此類推,每個數字都是 ∞,卻同時也都是 0。』
我看著紙不太理解,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以他寫下的數學算式稍做解釋,當空等於一切,也就是0=∞,所以當1+0等於1+∞,但是1+∞,其實還是∞,因為1太渺小,左右不了∞。因此,在這個等式中才會出現1=∞。但是不要忘了∞=0,所以1=0。
同理,每個數字都可以用這個數學公式來推論,所以每個數字,不但都是∞,同時也都是 0。
他繼續解釋,如果將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寫成數學公式,用數學來推論的話,可以推論出世間每個個體既是無限大的一切,同時也是虛無的空。
也就像是佛祖說的,世間萬物都是佛,而我們每個人也可以在一念之間就成佛。也就是無限大的概念。但是,同時間,也可以渾渾噩噩過一生,到頭來,一切都是虛無的一切。
所以“般若”智慧,就是指“了解一切都是空的智慧”。至於我們要變成無限大或者是虛無的空,端看我們的選擇了。他做了這樣的結尾。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他,為這充滿智慧的言論震懾不已。
「幹麻?」他看我呆若木雞,感覺好笑地問我。
「你好厲害!說得真好。」我緩緩道出我的崇拜。
「傻瓜。」他開心地笑了,摸摸我的頭。
「真的!你怎麼想出這些的?」我依舊驚訝地問他。
「亂想的啦!哪有什麼?」他忽然尷尬起來。
「這才不是亂想,我覺得好有智慧!」我真心覺得如此。
「這些都是佛祖的智慧。」他微笑著,輕輕柔柔地說。
「也是,佛法真的是精深博大!」我不自覺轉頭朝『聖壽宮』看,格外覺得敬仰。
「是啊,愈是敬神,愈覺得自己的渺小。」他也回頭看。
「雖然渺小,但是要努力活著。」我傻傻地笑著說。
他跟著笑了,「是的,要努力活著。」
「所以,明天要不要再去台東一趟。」他忽然歪著頭說。
「去哪裡?」我以為我聽錯了。
「不是說要好好安排一下嗎?」他說。
「可是台東耶,不會覺得太遠嗎?」我有嚇到。
「會嗎?我們自己開車去,一路慢慢玩。」他堅定地說。
「這…」我本來想再說些什麼,後來想到,是該陪他去走走散心,「好吧,反正是你開車。你比較累。」我露出像是看好戲的笑容。
「好,那我們趕快去租車,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出發。」他開心地說。
我們騎車下山,到了市區找了一間租車公司租了一輛1800cc的五門小轎車。然後他開著車,我騎著我的小車,一前一後地回到我住的地方。
回到住處,我們開始準備明後天要帶的備品,然後又一起出門吃晚飯以及添購了一些小東西。
沒想到隨便一忙,時間一下就過了。躺到床上休息時,也已經晚上11點多了。
「早點睡!明天要開很遠的路。」我光想就覺得辛苦。
「明天八點出發!早餐在車上吃。」他在一旁說。
「真早!比我上午的課還早。」我語帶抱怨。
「很晚了,我們軍中六點就起床了!」他說。
「我又沒當兵。」我回。
他忽然轉身用手勒著我的脖子,「是在抱怨嗎?」
「不敢不敢,很開心。」我擠出苦笑。
「開心就好。」他得意地笑了。
看到他笑,我也比較放心。
「你,好多了嗎?」過了一會,我輕聲地問他。
他用勒住我脖子的手將我拉近,我的臉枕在他的懷中,「沒事了。」他輕聲說。
我點點頭,放心地在他懷中慢慢睡去。
隔天早上鬧鐘一響,我們就準時起床,簡單盥洗後就出發了。我們買了飯糰以及豆漿,帶在車上吃,這樣可以節省一些時間。
早上的車子不多,我們順暢地在高速公路上快意馳騁。我們決定從台北接往東部濱海公路再南下到台東的長濱鄉。
沿途怕他無聊會想睡,只好一直找話題跟他聊天,還好我們算是聊得來的朋友,各種話題都能隨便說上兩句,從佛法的出世哲理,聊到最智障的電視節目,我們一會兒笑,一會兒嚴肅地討論人生,像有說不完的話。
期間又因為肚子餓,我拿出昨天特別切好的水果,又是一口一口地慢慢餵他吃。
車外陽光燦爛耀眼,車內我們滿臉洋溢幸福笑容。這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旅程。
我們在宜蘭暫停,簡單吃了午餐後繼續趕路。抵達台東山上部落時,已經快要下午四點了。
高媽媽與高爸爸被我們突然的造訪嚇到,卻開心不已。我們準備了一些養生食品送給他們,雖然他們一直婉拒,但是無奈我們的堅持,他們也只好收下。不過,他們也堅持要我們留下來吃晚飯才行。我們也是盛情難卻,只好答應。
高媽媽開心地去準備晚餐時,我們趁空檔,又一起去找了張爸爸,也送了他一些養生食品,還關心地詢問他目前的身體狀況。我們很開心得知他一切都好。可惜沒有見到Diang,張爸爸說他住在山下的學校,有放假時才會回家一趟,我將《小王子》中英文版的小說交給張爸爸,請他幫我轉交,我說這是我欠他的,原本要寄給他,很不好意思拖到現在才拿過來。
告別張爸爸之後,Luku說要找他的學生們,我們便逐一去各家拜訪,當他的學生看見他,每個人臉上先是露出可愛的驚恐表情,然後開心地衝上前擁抱他。他一一問過他們的近況,然後再送給他們每人一盒餅乾。
聊完一圈回到高媽媽家的時候,也已經晚上六點了。
我們開心地跟高媽媽與高爸爸一起用餐,問了他們這些日子裡部落發生的事,也說了我們自己在學校以及在部隊中發生的事,不過,當然沒有提到Luku父親過世的事。
時間過得好快,吃完晚飯都已經八點多了。我們說我們還要趕路,也不便再打擾。高媽媽怪我們怎麼不在山上過夜,這麼快就要離開。我們直說抱歉,只怪時間太短,希望以後有機會再來拜訪他們。
看著他們臉上離情依依的表情,我們再次感受到他們令人感動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