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31|閱讀時間 ‧ 約 49 分鐘

章九十

  許震海運臂一長,牛骨鞭揮右,牆邊一桌二椅,連同桌上的杯碗酒菜應力起飛,飛向蜂擁而來的士兵,「把人帶走!」喝聲甫落,牛骨鞭又放倒六、七人。


  屋內的藍渝樺即喊:「地不形!」洪珺萱與盧筠甄往旁散開,三人成鼎足之勢,將胡綸及黃霈護在中間,三劍朝外,齊吟化九,九變二十七、二十七再乘三倍,霎時似有八十一把劍包裹五人,共抗外敵。


  此陣名為太玄劍陣,為玄默散人自創,是以漢朝揚雄所著的《太玄經》為依據,《太玄經》與《周易》相同,皆在描述世間萬物運行交替的規律,展現時人看待天地宇宙的思維。與《周易》的陰、陽二爻,單卦三爻、重卦六爻,一共六十四卦不同,《太玄經》畫天、地、人三贊,每贊四重,故有八十一種變化。太玄劍陣便是依此原理,快速旋扭手肘手腕,並運氣振動劍身,幻化成影,每一招都像是數劍分朝各路攻來,令對手防不勝防。


  現下這一式名喚地不形,疾疾搖擺的劍身形如一把巨大的銀扇,掃往腰部以下,逼得敵人只能躲不能攻。


  藍渝樺又喊:「從後門撤!」三把劍以佯攻作防禦,敵方難越雷池一步,正要同步而退,一抹灰影飛速縱入,雙腳離地騰空,短矛鑽進劍扇縫隙,「呃!」藍渝樺咬牙後倒,胡綸與黃霈連忙接住她,其上衫盡是血色!


  胡綸不作多想,一記大擺拳掄向汪仲智,然汪仲智不閃不擋,短矛逕指前人心窩!左側的盧筠甄快劍一攔,挑開了矛尖,然而右肋隨即劇痛侵骨,汪仲智重拳出擊,打得人眼花吐血。另一邊的洪珺萱一劍化三,刺向汪仲智的額際、腰腹及大腿!


  然則他看都不看一眼,短矛信手劃右,即是銀芒炫炫,欲戳眼目!


  危急時分,又重又快的骨鞭自外竄進,擊中汪仲智的胳膊!


  汪仲智趕緊迴身,橫矛再擋一鞭,後頭的黃霈發掌要打,但汪仲智早有所料,右足一蹬,騰身撞破屋瓦。屋外的許震海正在應付又圍上來的敵眾,瞧著心一緊:「當心!」


  屋頂上的汪仲智踩後半步,真氣沉積腳底,陶瓦再次碎裂,倒持的短矛直面胡綸驚愕的臉龐!


  「天不見!」縱然肩頭血肉模糊,藍渝樺仍強忍痛楚,㕦聲揚劍。


  洪盧二人隨之而動,三劍擎天,劍走回字,持續做出短而快的刺擊,綿密不止,猶若無數尖刃凸起的半圓網罩,施招者立於網罩下,幾乎看不著人影。


  汪仲智也是了得,本已無立足之地,進退失據,他卻能快手攀住橫梁,捲縮下身,堪堪避開成群的劍尖,而後腳背勾上屋梁,上身朝下一直,短矛趁隙突破!


  短矛雖沒捅著皮肉,卻嚇得下邊的五顆心臟漏跳一拍,隨後激起胡綸悍勇的血性,他兩手抓住矛柄,使勁下拽。汪仲智的腳雖勾著橫梁,猶不比立地之人的氣力大,鬆拖欲墜。洪珺萱見機不可失,劍尖立刻瞄準他的背心。


  「嘭!」一傘霍地開展,汪仲智臨危不亂,右手放開,任人奪去短矛,然後迅速取下背上機關傘,撐傘隱蔽自身。洪珺萱視線受阻,但不改其勢,劍尖破出傘面一尺後,紙傘驀地旋轉收合,卡住劍身,汪仲智亦已踏地,左傘一扯一甩,長劍登時撒手飛天,洪珺萱本跟著趔趄仆前,後被狠踢胸肋,若非師姐伸手拉住,便要摔入敵群,率先殞命。


  眼見周圍的兵士又相繼迫近,五人疲於應敵之際,汪仲智昂然開口:「胡綸,識相點就棄械投降,還能留你個全屍,否則莫說是你的妻子小弟,這些為你義氣出頭的朋友,也會無辜慘死。」


  胡綸身心俱震,尚自躊躇,一把蒼老卻囂張的嗓聲傳了進來:「光頭老弟,你帶來的手下爛得出奇,給老夫暖身都不夠!」


  汪仲智扭頭回望,就瞧手下們或躺或坐,悉數倒在前院,不是哀聲殘喘,便是沒了呼吸,徒餘一人挺立。


  許震海渾身濕透,有些是汗水沾的,更多是鮮血浸浴出來的。那條從手中垂下,委地蜿蜒的骨鞭亦染成了怵目驚心的紅色,多餘的血水自髮梢、下頦、衣角、以及牛椎骨的尖端滴滴而下,他彷若一隻橫行人世的惡鬼,煞是恐怖。屋裡以多攻少的晉淵莊士兵見了,竟不禁顫顫停手,心底無不駭然……


  他會殺光所有人。


  藍渝樺得空便道:「胡大哥,別聽信賊子的胡言亂語,只有一起闖出此處,才能保全咱們全部人。」


  「說得對!」胡綸重振心神,揚起奪來的短矛,衝向汪仲智!


  耳聆身後的步步進逼,汪仲智卻不敢轉身背對許震海,只得往外跑;牛骨鞭旋又騰起,迎面襲來!


  前是鞭,後是矛,汪仲智開傘護前,起腳踢後,踢中胡綸下巴時,紙傘劇烈一晃,他穩住身姿,右掌一攤,言:「目標不變。」接過屬下遞上的短矛,行出門外。


  裡面的兵眾又開始圍攻胡綸一干人,劍矛響錚鏦,而外面的許震海與汪仲智相望對峙,激戰將起。


  「許震海,你何時變得這般有情有義,捨己為人?」汪仲智左手的圓傘垂於身側,右手的短矛隨著腕處而轉。


  許震海撇嘴呸出痰沫,道:「老夫就愛壞人家的好事,看你們氣得牙癢癢的,尤其痛快。」


  「一日盜,終生賊。」汪仲智擰眉冷聲,快步逼近。


  跑了三步,牛骨鞭即迅往右膝,汪仲智急停後跳,骨鞭失準後,趁此拔身搶近,然而骨鞭收得極快,先回至主人跟前,肥壯的臂膀一屈一伸,骨鞭旋又飛竄而出,欲擊執矛之手!


  圓傘立時轉右頂開骨鞭,汪仲智用傘護住近鞭的那側,短矛架在橫舉的左臂上,腳掌發力,衝鋒猛攻!


  許震海右臂揚後,拉回骨鞭再抽向敵人下盤;汪仲智的傘畫了個弧,「鏗。」精鋼製的傘骨再度敲偏骨鞭,緊接著短矛疾出,要一舉重創對手!


  「嘿!」所幸圓胖的身體及時一側,尖矛僅剜下一小條肚肉,卻也讓許震海痛得瞠目咧嘴,他圈臂握緊矛柄,高提右膝,鞋底結結實實地蹬進汪仲智小腹。


  汪仲智當真剛烈,硬是承受七十年的功力,牙縫雖有殷紅溢出,腳步卻半分未移,並以左傘為盾,朝前猛力撞去!


  「沙──」一者持傘而搡,邁足前進;一者曲臂而抵,定步後退,在一地的死傷血汗中留下四道曳痕及腳印。許震海側首後瞥,在碰著圍牆前雜物先抬腳踩之,有了支撐後,真勁盡數催至手部,拍出雙掌!


  「咳!」體內氣血上湧,逕越齒關,汪仲智還來不及擦拭黏滑的下巴,牛骨鞭霍霍劈頭!


  汪仲智屈膝矮腰,骨鞭甫揮空,即刻跨步奔前,欺向許震海!不過許震海早已預判到他的動作,右腕一抖,鞭頭嗖地折返,與鞭柄同被攥於一掌,然後許震海蹬物跳翻,躍至汪仲智的上方,右臂肌肉青筋墳起,骨鞭狠狠笞向頭顱!


  「哐噹!」汪仲智整個人踣往牆垣,壓壞堆在那裡的箱籃罈甕。因為許震海把骨鞭收得只餘一半長,力道更能傳至末端,後腦勺遭受重擊,不但鮮血淋漓,神智也被這一鞭毆得渙散,站是站得起來,但暫時難再發動攻勢。


  許震海受的傷也不輕,飛空後徑直跌地不起,左手殘指摀著血流不止的肚子,大口粗喘。


  「老先生!」盧筠甄忽然跑來。藍渝樺她們使的太玄劍陣雖屢遭汪仲智破防,但對付一般兵士綽綽有餘,殺除三成的人後,藍渝樺讓小師妹去接應許震海,準備一起突圍。


  盧筠甄扶起許震海,再領人殺回門內,叫說:「大師姐,可以走了。」


  藍渝樺面向後門,聽了遂道:「人心腹!」


  此語一落,藍、洪、盧三人挺身踏前,出劍畫圓,一點劍尖頓成圓形利刃,圓刃寬約一尺,配合手臂曲折,劍鋒可左可右,可彎可直,就像自行逐獵的梅花連箭,避無所避、逃無所逃,轉瞬間,再減三成兵士!


  不過尚有十多個敵兵頑強堵住後路,黃霈靈機一動:「相公。」手指著自家一扇門板,胡綸心有靈犀,單手拆下門板,舉在身前,嘴上低吼,腳下奔往敵陣,推平人群。


  其餘人等跟隨他出門,但猶不得鬆懈半瞬,就怕汪仲智恢復神智體力,整軍再攻,只好死命地往前跑。


  「這裡是郊外,官兵是趕不來了,朝這個方向逃,僅會離江都城越來越遠。」許震海腹上淌著熱血,臉上流著冷汗:「胡小子,你有沒有祕密所在可躲?」


  胡綸皺眉思索:「祕密所在……」「大哥,來我家吧!」左邊的林子足音雜沓,是胡綸的六個小弟。


  「太好了,你們都沒事。」胡綸正暗暗擔憂小弟們的安危,見人無礙,懸在心上的事終得落地。想來他們遠遠望見胡宅生變,就沒冒然靠近,而是繞到後方查探,碰上甫逃出生天的胡綸一行人。


  「老關家有一個地窖,大哥躲在那邊,賊人絕對找你不著。」這人名叫陳小馳,他說話間,大夥兒步伐不停,另五個小弟兩人扶掖許震海,兩人殿後觀察敵方是否追來,一人則走在胡綸身旁,他就是老關,本名關宗和,「大哥,走這條路很容易被追著,咱們抄近路。」他招招手,帶領同伴朝西北方的密林深處走。


  此地異木參天,光線陰暗,不易為人發現,能稍微緩一緩,黃霈遂嚴肅交代:「晉淵莊非常歹毒,我們不想牽累你們,明兒個就離開,此後千萬不能再提起胡綸和黃霈這兩個名字,免得惹禍上身。」


  「那你們要上哪兒去?又遇著那些賊人怎麼辦?」除了池衛,其他人亦是不放心:


  「大嫂,人多才好照應呀。」何原本來還挽著許震海的臂彎,聽著旋即鬆手小跑至黃霈身邊。


  元四辰一人攬著傷重的老人,卻絲毫不顯吃力,「我在蘇州那兒有親戚,大哥大嫂要不要到那裡避避風頭,彼此也好聯絡。」


  「蘇州離揚州太近了,還是去杭州吧,我二姐就在杭州。」人在最尾端的魏千湖說。


  然則胡綸搖搖頭:「不行,這樣依然很危險。放寬心,我們不會有事的。」而後向藍渝樺說:「大妹子,又要勞煩你們了。」


  藍渝樺颯然道:「救急救難,不僅是江湖中人,更是朋友理當做的。」盧筠甄繼而說:「胡大哥才真要謝謝老先生,沒有他,現下何來這份餘裕?」


  「當然、當然……」胡綸馬上回身鄭重一拜,黃霈亦同:「今日得大俠相助,實乃我們夫妻倆天大的福氣,從今以後你有任何差遣,都聽你的,我胡綸絕不二話!」


  「哎!」許震海受不了地擺擺手,說:「要道謝要報恩爾後再講,快尋個地方讓老夫坐下!我快疼死了!」洪珺萱撕下衣襬,柔聲說:「先綁緊傷口。」簡單包紮後,繼續前行。


  在暗林走了半晌,總算到達老關的家:三間草屋圍在一塊兒,前院種了一棵櫻桃樹,時值初夏,樹上結實纍纍,樹下亦散著如瓔珞般晶瑩的紅果。


  老關道:「地窖入口在房子的後邊,隨我來。」另十一人依言銜尾,走上右屋旁一條緊鄰河川的小徑,小徑很窄,僅一人之寬,十二個人得排成一直線走。


  途中,許震海忽問:「你的家人呢?」


  「阿娘去城裡玩了,晚上才回家。」老關答說。


  許震海白眉一軒:「也太貪玩了,櫻桃結果了都不摘,任其落入泥塵,遭人踐踏。」


  老關道:「阿娘大概是忘了,她年紀大後,記性也變差了。」


  「等等……」許震海忽地停步,問說:「老夫療傷時習慣飲酒止痛,你這兒有沒有酒喝?」


  「沒有,我等會兒去給您買。」老關這一答,緊接於後的陳小馳卻言:「咦?你不是昨天才去酒鋪買了五罈濁酒……唔……」一聲悶哼,他的小腹赫然多出一柄小刀!


  魏千湖大驚:「老關,你做甚……」「進屋!」許震海倏地高呼,牛骨鞭復長,在眾人耳際呼嘯而過。


  淙淙河川的彼岸,數百支弩箭飛出林葉,朝許震海等人射去!


  頭一批突襲的箭矢雖被骨鞭打落,但第二批勁箭旋即接踵而至,由許震海及藍渝樺作掩護,餘下的人趕快打開窗戶,翻進房屋裡頭,等許藍二人也入內後,黃霈道:「這處撐不了太久,快走。」


  「走不了。」許震海瞧著此間開門的那一側,神色沉沉。


  不用他解釋,大家皆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蟄伏於四面八方。


  「大哥,念在兄弟一場,你若乖乖束手就戮,我就向戚堂主求情,讓他放過剩下的人。」一聽房外響起熟悉的聲音,胡綸不由得橫眉豎眼:「關宗和你搞屁啊,你啥時和那幫匪類同流合污了?」


  關宗和卻怒道:「李大人和汪大人才不是匪類,是大哥你沒擦亮眼睛,和一班奸人為伍!」「你他娘說誰奸啊?」胡綸欲破門爭論,妻子趕忙抱住他,輕斥:「你瘋啦!」


  陳小馳已死,關宗和臨陣叛逃,此際房內剩十個人,武藝最高者當屬許震海,然他才剛和一票晉淵莊的兵士厮殺,後同汪仲智的對戰傷及肚腹,雖不至於傷重難行,但要護他人周全,太過困難。現遭晉淵莊二度包圍,莫說短兵相接,光是在外發射弩箭,這一屋子的人不死也傷。


  許震海索性大字躺地,嘆道:「唉,沒想到居然栽在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混球手上。」


  黃霈抿了抿唇,後言:「相公,不論你去哪兒,哪怕是黃泉忘川,我也會隨你去。」胡綸愕然:「娘子……」


  知她是想和胡綸一道赴死,好救兄弟友人,藍渝樺道:「嫂子,那是哄人的謊話而已,晉淵莊是想削弱咱們的鬥志,再看準時機全數剷除。」


  黃霈猶豫:「可是……」「大嫂別擔心,山陽七霸有何難關闖不過?」何原說。


  「是啊!」元四辰亦拍著胸脯,「大不了衝出去和他們拚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到。」


  「陳仔給那厮害死了,說甚麼都不能讓他稱心如意。」池衛的語氣充滿悲憤。


  魏千湖隨手抄起一只板凳,道:「殺出重圍!起碼要助藍姑娘他們脫險。」


  「好!」粗厚的嗓子齊聲扯開。「你們……」胡綸熱淚盈眶,藍洪盧三姐妹亦大為動容。


  此時外頭人聲再揚:「大哥,你考慮好了沒?你下不了決定的話,就由老關我代勞吧!」


  胡綸閉了閉眼,朗道:「我依你的便是。」然後執起妻子的柔荑,溫聲說:「我也跟你一樣,你生,我就拚了老命活下去,你死,我便偕你過奈何橋。」後向四個小弟說:「看我信號,你們再動手。」語罷,毅然決然拉開木門。


  前院列著三排人馬,共三十人,另有二人在隊伍之外,一是關宗和,他站比較近,其後五步之遙即為戚琅,戚琅外貌不揚,惟體態四肢異常細長,胡綸瞧他的樣子,心下罵道:「待我宰了叛徒,非打死你這隻猴王不可。」


  房裡的夥伴目送胡綸的背影走下門階時,洪珺萱倏爾輕噫:「老先生呢?」


  同一時間,胡綸大喝:「去死吧!」左拳揍上關宗和的臉頰。


  「找死。」戚琅正欲殺掉胡綸,卻感腦後強風席捲,未及反應,骨鞭重重打在背脊,若非他穿戴護甲,脊梁骨必斷無疑。


  戚琅不可置信地回頭,第二鞭業已竄至,前胸再受一鞭!而後許震海迴鞭欲笞第三下,弩手已擺好架式,扣下扳機!


  許震海一個滑跪滑至敵群之中,蹲地旋身,長鞭順勢掃倒一排弩箭手。弩不似弓,好的弓箭手只消一個吐納便能連發兩箭,然而弩手就算吐納十次,第二支箭還未必裝得好。許震海逮著這個弱點,趁胡綸他們講話的當口,悄然溜過相連的三間草屋,匿至敵後,伺機偷襲。


  縱連經兩戰消耗,許震海仍有餘威懾住這三十人,他道:「你們先走,老地方見。」


  胡綸遲疑:「老先生……」話未完,一掌拍至肩背,是盧筠甄:「老先生本事可大著呢!咱們在這兒反而礙手礙腳。」


  他們又再邁步狂奔,戚琅看胡綸跑走,高聲指揮:「宗和,你領二隊追上去!」關宗和遂召集原在河川對岸的人馬,涉水追趕。


  攜兵戴甲終是不如輕裝來得方便,沒多久,遁逃者便甩開距離,然而尚未喘口氣,洪珺萱霍然驚叫:「有埋伏!」


  狹徑兩旁的草叢突發咻咻,數十支弩箭齊射,九人頓成六人!


  「四辰、池子、千湖!」接連目睹兄弟犧牲,胡綸悲吼:「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然而是次弩手射完第一輪箭,逕將空弩遞後,並接取同袍預先安好箭矢的短弩,箭雨隨即二次侵襲!


  藍渝樺三人勉強揮劍格開飛矢,胡綸黃霈的右腿左臂各中一箭,何原就沒那麼幸運了,一箭穿腦、一箭透心,當場死亡。


  弩手欲射第三輪時,胡綸下意識將妻子摟在懷裡趴下,當一連串的機括聲響完,就聽黃霈哀鳴:「相公、相公……」


  第四輪弩箭將要離弦時,但聞女聲清越:「地不形!」


  「是!」藍渝樺、洪珺萱、盧筠甄異口同聲,三人旋又鼎立保護黃霈,三把巨型銀扇瞬時唰開,抵禦飛箭。


  「呃、啊、喔!」左方草叢忽有數人發出怪音,還伴隨劈砍之聲,只見一排又一排的液體大量噴湧,連噴三排後,僅餘一人緩緩步出,他頭頂紗帽,身穿黑衫,雖瞧不清樣貌,但面朝彼端草叢,殺氣畢露。


  胡綸是活不成了,沒必要再糾纏下去,汪仲智遂命:「撤。」隨後帶隊而遠。


  這場光天化日下的追殺屠戮,終於消停。


  「相公、相公……」黃霈抱著全身插滿箭的丈夫,泣道:「你答應過會為我拚命活下去的,我不準你食言、不準你食言……」胡綸用僅存的一絲力氣舉起手,撫摸妻子涕淚縱橫的面龐,道:「好……好活著……為了……我……」言畢,闔眼倒頭。


  黃霈嚎啕大哭。盧筠甄想張口安慰,一隻手卻阻止了她,是那名突然現身搭救的女子,「讓她哭,哭完才會舒坦些。」洪珺萱紅著眼眶,默然為黃霈處理左臂的箭傷,藍渝樺則垂頭默哀。


  約莫兩刻鐘後,黃霈的情緒稍加平復,直身打揖:「今又得散人相救,恩情重如山,我此生怎麼還也還不了。」


  此女正為藍洪盧三人的授業恩師──玄默散人。玄默散人最近這幾年很有名,雖然其來歷出身不詳,僅知她在泰山的閒雲觀修道,四處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甚得俠門名士敬重,功夫亦不在話下,劍法內功均是高超,能擠進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和那些世家大派的武者並駕齊驅,沒有家族門派的背景,卻有如斯名望實力,真真令人欽佩!


  玄默散人卻說:「你不必還,我只盼你照著尊夫的遺願,珍惜自己的生命。」黃霈聞言,又忍不住抬手拭淚。


  藍渝樺問:「師尊,您怎地來了?」「我怎地來了?自是來找三隻飛出家門就不歸巢的小燕子。」玄默散人語帶責備:「到底出了何事,讓你們只捎信?我見信上說你們要來揚州,想著該為和胡兄弟碰面,便往他家去,但瞧滿屋混亂,循線追蹤到此,卻是……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三個徒弟輪流解釋這一路以來大小事件,從使計引誘火猿寨,中途和燧辰四傑合作,後為桓古尋、寧澈、老先生拆穿連珣的假面具,再與老先生押解王淦至嘉興,最末受寧澈所託,協助調查晉淵莊在江都的活動足跡。


  玄默散人大致聽明白後,忖道:「想不到我養病的這段期間,竟然發生了這麼多的事,這個世道……無一刻泰平……」


  洪珺萱道:「師尊,方纔老先生還為我們斷後,雖然他應已脫身,事先也講好倘若失散,就在吳縣的萬客樓會合,但是……」「我知曉了,我去探一探,你們先起程前往蘇州。」說完,玄默散人即施展輕功遠走。


  剩餘四女計較一番後,向左近的農家買了草席牛車,收裹遺體搬上車子,驅車而離。


*****


  在寧澈及許震海查訪江都的那天早晨,杭州的靈隱寺亦是不平靜。


  靈隱寺的香火不算鼎盛,卻陸續有香客上山參拜,除開虔誠的信徒,民眾大多是因為這裡的風貌真的很漂亮,慕名一遊。


  外有青巒冷泉,內是松風竹影,鐘聲與白雲一同飄蕩寺院,彷彿是仙靈隱居之所。來到此寺,無論僧俗善惡,均不由得拋下塵務,不聞下界紛擾。


  然而再怎麼清幽脫俗、遠離煩囂,都敵不過深植於心的執著。


  賣菜郎挑著扁擔,一籮茭菰一籮蓴,即便年過半百,步履仍然穩健,沿著山徑而上。


  在離靈隱寺山門十丈遠之處,砌了一座石臺,臺上立有石像,此像乃是靈隱寺的建立者慧理禪師,石像屹立於茲超過百年,年久失真斑駁,日前寺院住持才請工匠修補,完工後煥然一新。慧理禪師本為天竺僧人,五官輪廓較為深刻,體型高大壯碩,仿照其原貌而雕塑的石像亦是端莊有威嚴。


  「嘿呦!」賣菜郎把扁擔卸在石像旁後,放聲呼喊:「來買菜啊,蓴羹開胃,茭白炒肉絲,再配上熱騰騰的菰米飯,簡單做,真好吃。郎君下廚妻兒歡,新娘討得翁姑心,快來買呀,二兩一錢、二兩一錢喔……」


  茭菰蓴菜多生於湖澤,山林裡較難採集得到,他一叫賣,即有山間居民聞聲前來,亦有不少山腳下來的人客懶得划船自摘,直接購買現成的。攤子擺了半個時辰後,連寺裡的和尚也要了兩斤,給晚餐添菜。


  一個時辰半過去後,蓴菜與茭白都賣完了,籮筐裡僅剩一些菰米,賣菜郎的嗓門也不那麼熱烈了,坐地倚著石臺,悠哉等候下一個客人。


  這時,一名剛上到這裡來的香客走近,他頂著竹笠,兩腮下頷蓄著灰白的短鬚,手拎一袋素果,「老闆,幫我留一斤菰米,我進去祈求佛祖,保庇我娘子順產,很快就好。」


  賣菜郎搔著半袒的胸膛,憊懶應道:「快點快點……今兒個生意不錯,太晚來我就不留囉!」


  「好。」這位香客似是念過幾年書,舉止頗為文雅,頷首致意後,踏足靈隱寺。


  進了山門即見右方聚集了一小群人,原來是季家的老大與老四,二人均背負鐵鐧。禹航會在杭州的事業做得很大,當地成年男丁十有三四在其工坊或商鋪幹活,未出嫁的姑娘或貼補家計的妻子,也多至禹航會幫工,對於杭州的百姓來說,一家十口人,六個拿禹航會的工錢不是甚麼稀罕事。因此不只是總舵主夏進、老夫人沈碧篁、夫人孟恆、少主夏時鳴,二舵主及他膝下的五個兒女,亦為杭州人所熟稔,是故季南軒及季蒼芩出現在靈隱寺時,認識的人便前去招呼攀談。


  那個為娘子祈福的香客逕自走向正殿,正殿供奉的是釋迦牟尼佛,近兩層樓高的大金佛跏趺於須彌座上,袒露右肩,身披六銖紅衣,雙頰飽滿,耳垂肥厚,看起來甚是慈祥。


  香客把新鮮的素果放上供桌,捻了三支香點燃後,依序參拜正殿的釋迦佛、右殿的迦藍菩薩、左殿的祖師爺,每進一回佛殿就喃喃報上家世姓名,不求發財大富貴,但願自家娘子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待出了祖師殿,鮮果尚需一段時候拜好,便朝西踱至偏殿後面,打算逛一逛靈隱寺,行經僧房後,映眼渟渟松間溪,入耳吱吱峰頂猿。


  「阿彌陀佛,佛門首戒不殺生,請勿在此釣魚,觸怒佛顏。」遭僧侶制止的釣客訕訕收起漁竿魚簍,連聲道歉。


  笠帽下的唇角勾了勾,香客轉而北行,經過一幢設了八間客房的宿舍,再穿越一小片桂樹林,就見澡堂,眼下巳時方過,僅有零星幾名僧侶進出,許是剛忙完粗活,來茲擦身抹汗。澡堂的右手邊是追思樓,其時火葬仍不普及,不過信佛的和尚居士亡故後通常會選擇火葬,骨灰壇集中安葬在後山,寺內則另設追思樓,供在世親友悼念。


  他身形頓了頓,方舉步邁往追思樓。其一樓大堂正中央是地藏菩薩,兩邊陳設數以百計的木牌靈位,香客復又捻香點火,先拜過菩薩,雙足再行左,停在一張寫著「先室張氏閨名秀晴生西之蓮位」的木牌前。


  「小師父,屍骨無存者,也能設立靈位嗎?」有名老者詢問靈隱寺的僧侶,觀其貌似乎也是出家眾,但不在靈隱寺修行。


  「可以呀,慧觀師父只需寫下稱謂、姓名以及生卒年。」小師父遞去紙筆。


  「感謝。」慧觀接下紙筆低頭書寫。季香猊持鐧佇立於旁。


  季家五子當初協定劃分三組,一組人於山腳下的夏府待命,一組人貼身看管慧觀,第三組則守著山門,慧觀不會武功,不管是誰要帶他離寺,山門是必經之路,今天守門的是南軒蒼芩,老二負責盯人。季香猊生性寡言,能說一句話就只說一句話,多一個字都不肯,但辦事牢靠,武力最強,獨自一組也無須操煩。


  季香猊乍看下臉不偏,腰不彎,實則眼瞳偷偷下瞄,想瞧瞧慧觀立的是誰的牌位……


  故友石火麟,生於貞觀十八年七月丙子,卒於甲申年十一月癸亥。


  「我欠他一條命,我在人世多苟活一天,為他誦的經就多兩次,只盼他在西方淨土能獲得永生的快樂。」慧觀的頭抬都沒抬,邊寫邊說。


  季香猊的雙目即時回正:「你不需要向我說明,不做多餘的事,吾等便不會干涉你。」


  「多餘的事……」慧觀呢喃:「而今我也只剩誘餌這個作用了。」


  不遠處的香客拜完亡妻,撩起下襬跨越門檻時,差點撞著一個掃地僧,那掃地僧戴著僧帽,面貌普普通通,卻生得又高又壯,細細的竹帚拿在手裡像玩具般。香客拉低帽檐,躬腰說了聲對不住,掃地僧亦立掌還禮。


  縱使僅是匆匆一瞥,他依舊沒有放過掃地僧側顱那道不太明顯,也不太自然的細痕。


  是假和尚,生得這般高……該未是桓古尋?香客表面上行走如常,腦中卻是思緒飛快:「他的刀呢……藏在桌下!」


  香客漫步在竹林裡,帶點清香的微風中隱約飄著耳語,是禪堂的高僧在講道,然他沒有心思多聽,直朝東走,過了藏經閣和食堂,瞧見白牆,遂右轉南行,走過方丈院後,此刻他人在迦藍殿之後,踅了寺院快一圈,這兒同樣有僧房客房,差別在多了一棟觀景樓。


  拾級爬上樓頂,遠眺東方,西湖海門,日光潮色,盡納眼底。


  「咦?小兄弟,你們在幹甚麼?」這裡的山明水秀美則美矣,但旁邊那座烽火臺實在煞風景,香客好奇探問。


  烽火臺上下各有一人駐守,均著禹航會的藍衣。臺上人僅答:「上頭有令,下人奉命行事。」「喔……」香客點點頭不再探究,轉頭賞景,飽覽風光完,滿足下樓。


  下樓後直直走可達客堂,客堂是僧人為信徒解惑之用,世人各懷各的苦衷,即使正殿左右皆有一間客堂,仍舊人滿為患。


  「大師,您一定要幫幫忙,我每天暗暝一闔眼,那些白日殺的大狗小狗,通通朝著我猛吠,驚都驚死我了……」其中有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他高高瘦瘦,膚色暗沉,好似掛在竹竿上曝曬的酸菜,他訴苦訴得特別大聲,引起旁人側目。


  開導的僧人與之年歲差不多,他道:「施主,貧僧瞧您是殺孽太重,狗兒雖為牲畜,卻極具靈性,施主以屠狗為生,定然累積了諸多怨氣,方臥不安枕。」


  他慌張地問:「那您說該怎麼辦?那些狗每一隻都露出獠牙,好似要撲上來撕碎我,我好怕夢境哪天會成真啊!」


  「嗯……」僧人思忖:「施主既來靈隱寺求問,代表有心向佛,只要放下屠刀,吃齋念經,多做善事,佛祖自會接納施主。」


  「這……吃齋念經做善事我沒問題,但……」老人面有難色:「我就這一手屠狗的本事,要我放下屠刀,那日後我如何生活?」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僧人垂目應說:「施主願意改變,就能覓得他路。」


  「唉……我上有八十老母,旁有殘疾的妹妹,下面三個孩子最大的才十歲,娘子光照顧家人就累得半死,全憑我的一把屠刀養活七口人……他路他路,哪能說覓得就覓得……」老人喟嘆,長身欲離,卻見背後站著一名香客,看來也是來問事的,隨口說了句:「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香客回應:「大哥,剛剛不小心聽到你的煩惱……別怪我多嘴,你遇到的事,我妹夫也遇過。他是羊肉販,每日都要殺十多隻羊,同是天天做惡夢,轉了行也沒用,後來早晚各念一次地藏經,逢年過節就燒紙錢,連燒了兩年,做惡夢的次數才逐漸減少。」


  僧人便言:「這位施主所言有理,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其實施主該通曉的都通曉了,貧僧言盡於此。」


  「又要我改行,又要我燒紙……我哪裡來那麼多精力……」老人搖首捶心,無奈走開。


  而後香客就座,問:「師父您好,我娘子懷孕了,能不能替我開帖安胎的方子?」


  「好。」這名僧人略識藥理,遂提筆沾墨,「艾葉、丹參、當歸、麻黃各二兩,人參三兩, 甘草一兩,生薑六兩,大棗十二枚,上八味以三升酒、一斗水熬煮,減半去滓,再放三兩阿膠,烊盡後取三升,分三日服用。」寫罷,遞出藥帖。


  香客欣然收下,後起身回正殿要收拾供品,然則手指甫觸及桌面上的鮮果,卻聞:「不要過來,誰敢過來我就燒死他!」


  正殿前的空地上,那名被夢魘纏身的老屠夫兩顆眼珠布滿血絲,髮膚衫褲烏黑油膩,腳邊擱著四罈陶甕,手持火炬,張嘴嘶吼:「平時要我殺狗賣狗肉給你們吃,死到臨頭卻沒人肯幫我,問佛祖也只會叫我放下屠刀……放你媽個屁!事情若有那般輕易解決,誰會想成天聽狗的哀嚎度日……」


  他瘋叫的模樣很是駭人,周邊的僧侶香客雖眾,卻無人膽敢接近他,生怕他一發狠,後果難料。一時之間,百多人的寺院噤若寒蟬,僅只老屠夫高聲嚷嚷:「你們要我改行?好啊!把香油錢拿來,在老子找到新的頭路前,就用這些錢過日子,你們和尚不是常說我佛慈悲嗎?現在老子要錢,拿來!」


  「老丈,有甚麼難處可以慢慢說,何必動怒罵粗呢?」季蒼芩見狀,上前安撫。大哥南軒亦道:「您別激動,不然會傷到你自個兒,先把火炬給我。」兩兄妹近至老屠夫三丈之距時,隱隱聞到異味,方知他給己身淋滿石漆,陶甕裡裝的應該也是油脂,推斷若索要錢財不成,他便要倒油縱火,燒毀寺院,來個玉石俱焚!


  「我說不要過來!」老屠夫的神情益發癲狂。


  現場氣氛緊張得神經快繃斷了,幾個膽小的姑娘眼角泛淚,男人們亦焦心忡忡,惟獨那名香客眼神一暗,拔腿北奔──追思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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