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5|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我和媽媽的回憶7:等你二十歲了,我就會死

某天,小學三年級的我上了一堂版畫課。

說到版畫,木版畫最為著名,但這次課堂上進行的是紙版畫。大家用畫紙製作剪紙,再在上面塗上墨水,創作版畫。

晨間柔和的陽光從教室的窗戶灑進來,桌子上閃閃發亮。同學們的歡笑聲在教室裡迴響。我的畫技拙劣,默默地坐在桌前,比其他孩子花了更多的時間來完成我的作品。心中焦急與不安交織,但我全神貫注地工作,掩飾內心的波動。

也許看起來像是用心製作了一部巨作,但實際上只是因為技藝太差,才花了這麼長時間。

到了小學三年級,誰畫得好,誰畫得不好,誰運動出色,誰學習優異,已經顯而易見。而我卻不屬於任何一類。我唯一的特長是遲到、賴床和請病假。

在這樣的我中,剪紙的進度是全班最慢的,最後一個完成並等待塗墨水。

我做的圖案是一個掛在弦月上的男孩。原本我想讓他坐在月亮上,但畫技不足,只能讓他雙手抓著月亮吊在上面。


用滾筒塗上墨水的過程看起來十分有趣,我滿懷期待地等待著自己的順序。然而,在等待期間,和朋友們嬉鬧時,不小心碰到了我的剪紙。隨著一聲輕微的撕裂聲,我看到剪紙中的月亮和少年的手臂破裂了。那一刻,我的心猛然一震,就像從高處墜落一般,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失落。少年無情地跌落在地上。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應該讓他坐在月亮上,或者是少年的手臂畫得太細了。本來對繪畫沒什麼熱情的我,看到自己花了這麼多時間的作品破損,心裡還是有些悲傷。


「用透明膠帶貼起來就好了。」


老師走過來,這麼說著,遞給我一卷透明膠帶。我小心地用膠帶把少年的手臂像包紮傷口一樣固定住,讓他重新掛在月亮上。


「短袖?」

「手斷了嗎?」


聽到同學們的問題,我才注意到,完成的版畫上,少年的手臂有一道線,看起來像是穿著短袖,也像是骨折了一樣。雖然感覺這樣的作品有些不完美,但對我來說,能順利結束這堂我不擅長的版畫課,比什麼都重要。這樣就很好了。


但在我心中,那個掛在月亮上的少年,似乎決定要開始他的環遊世界之旅了。


「版畫入選了。」


這天我在課堂上一直煩惱著,如何用初選的小火龍擊敗小剛的岩石系寶可夢,早已把版畫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老師告訴我,前些日子製作的那幅手臂受傷的少年的版畫,入選了某個比賽。

老實說,我心裡想著「所以呢?」。我更希望老師能告訴我,如何用小火龍擊敗岩石系的寶可夢。


同學們的反應也差不多,他們一邊說著「對哦,我們做了版畫」,一邊漫不經心地建議我「要不你重置遊戲,選傑尼龜吧」,對版畫顯然沒什麼興趣。老師遞給我一張A4紙,讓我交給家人。紙上寫著,我的版畫將在大阪市中之島區的某個設施展出,還附帶了一張入場券。


那天晚上,我把老師給的紙和入場券交給母親,她驚喜地說「太棒了!」,並緊緊抱住我。雖然這並不是要在羅浮宮展出,但母親像是自己的作品獲得認可一樣興奮。看到母親這樣開心的笑容,是我好久沒見到的。即使心中感到一絲羞愧,我還是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玩我的寶可夢。


那晚,母親高興地和隔壁家的山田先生及來訪的爺爺聊天,直到深夜。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被責罵的我,也心情愉快地用小火龍花了不少時間,終於擊敗了岩石系的寶可夢。

相比之下,這比上版畫課簡單多了。


下一個週日,我和山田叔叔前往大阪市中之島的一個展示設施。


從最近的淀屋橋站出來後,我們看見了高聳的摩天大樓、大阪市政府和土佐堀川。在晴朗的天空下,河邊的道路被整潔地鋪設成了公園的樣子。有人遛狗,有人享受跑步,有家庭在草地上開心地鋪開便當。

在這樣的情景中,我們以去看參展畫作的名義,慢慢地往前走。

走在通往中之島的路上,我心裡逐漸感到一絲違和感。

這顯然不是看自己的畫作所引起的興奮或緊張。

這裡的景象,這裡的氣味,感覺有些熟悉,但卻無法回想起是何時見過。

也許只是從電視的資訊節目裡看過,也有可能是叔叔曾經帶我來過。

這種無法命名的情感,就像是調色盤上混亂的顏料,讓人難以捉摸。


「以前你們住在這裡哦。」

山田叔叔告訴我,這一瞬間,忘卻的記憶立刻鮮明地回到了腦海。

「我在那個自動販賣機買過Bikkle!」

我指著眼前的自動販賣機,大聲地叫了出來。


跑到自動販賣機前,熟悉的Bikkle瓶子映入眼簾。那是幼年時母親幾乎每天都買給我的飲料。雖然這台販賣機已經過了三年以上,顯得有些老舊,漆也褪了色,但看到那熟悉的瓶子,甜美的回憶頓時湧上心頭。我彷彿穿越了時光。

「要喝嗎?」

「要!」

山田叔叔從口袋裡掏出幾枚硬幣,投入販賣機,迫不及待的我自己按下了按鈕。當Bikkle出來時,我拿起那冰涼的瓶子,心中頓時感受到溫暖的懷舊情感。

一口喝下,母親和我在月光下散步的回憶再次浮現。

那些混雜著各種情感的混亂調色盤,像被透明的水沖洗一樣,我的心中充滿了甜美冰涼的Bikkle。

今天,它再次溫暖了我的心。

在這樣的心情下,我們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抵達展覽的目的,卻只花了十幾分鐘便看完,然後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可做,只得踏上歸途。

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裝在畫框裡,讓我有點害羞,不敢直視。畫中的少年吊在月亮上,手臂果然還是像半袖一樣。根據比賽的手冊介紹,這幅畫作似乎會在世界各地展出。

那個少年抓住月亮,將前往某個遙遠的地方。


幾天後,我們接到消息,那整天看著時代劇的阿嬤去世了。

每天都和阿嬤吵架的母親,這天坐在阿嬤曾經坐過的椅子上,悲傷地看著時代劇。

罕見地,她既沒抽煙也沒喝啤酒,出奇地冷靜,靜靜地盯著電視。

對於小學三年級的我來說,還無法理解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母親告訴我「阿嬤去旅行了」,我便這樣接受了。

「她去哪裡旅行了?」我問,母親笑著回答:「去月亮了。」


隔天早上,穿著黑色衣服的母親和山田叔叔像平常一樣,用溫柔的表情告訴我「乖乖待在家哦」,然後便出門了。我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但卻天真地為可以整天玩寶可夢而高興,躺在被褥上繼續養我的寶可夢。

我的小火龍已經進化成噴火龍了。


母親和山田叔叔回來後,像往常一樣一起吃晚餐,山田叔叔比平時早一點回房間。他的房間裡多了一張新的遺照,照片裡是阿嬤的臉。這張照片格外新,與其他照片並排時顯得有些不協調。叔叔一邊喝啤酒,一邊毫不掩飾地看著A片,這讓我這個小孩感到不適,但母親說「讓他自己靜一靜」,我便多少明白了。只覺得阿嬤也抓住月亮,去了往某個遙遠的地方。


阿嬤的房間空蕩蕩的,沒有了主人的它顯得格外寂寥。

「我們在這個房間睡吧。」

母親為什麼這麼說我不明白,但我們搬離了原本的臥室,搬進了阿嬤的房間。雖然和原來的臥室一樣大,但或許母親只是想這麼做。躺在還留有阿嬤氣味的棉被裡,母親在我睡前撫摸著我的頭,說道:

「等你二十歲了,我就會死。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母親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後便睡著了。

這句話對於小學三年級的我來說太過沉重,無法承受,但母親說的二十歲那年她會死的預言,最終並沒有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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