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媽媽的回憶8:那是你爸爸

我和媽媽的回憶8:那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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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二十歲了,我就會死。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母親這麼說以後,已經過了幾個月。對於還是小學生的我來說,這句話實在是太沉重了,根本無法消化。半夜突然醒來,確認母親是否還活著成為我的日常。每次都要確認她是否在呼吸,心臟是否在跳動,直到確定無誤才能安心入睡。聽到母親的鼾聲,我才能安心地睡去。母親已經不再唱搖籃曲給我聽,但她的鼾聲成了我母親生命的象徵,代替了搖籃曲。十年來,這陰影一直籠罩著我的心。


不顧我的感受,母親每天早晨都會掀開我賴床的被子。

:「趕快上學啦!」

她總是用生硬的日語一邊生氣地喊著,一邊把我叫醒。

:「十分鐘!十分鐘!」

我一次又一次懇求著。終於,母親抓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拉起來,並用濕毛巾擦臉。有時,母親太累了,直到中午才醒來,這樣的日子,我經常缺課。無論多早睡,早上八點起來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如果八點十五分離家,拼命跑步還能趕上早晨的朝會。但即使這樣,我還是做不到。每天早晨,我的日常是和母親一起看NHK的連續劇,從八點到八點十五分。看完連續劇後出門,如果運氣好,可以趕在朝會前到校,運氣不好,就會在朝會進行中到達學校。但是,命運總是對我冷酷無情。


這段時間裡,我逐漸適應了課堂,過著與普通日本少年無異的生活。偶爾會有高年級的學生笑著喊我「泰國人」然後跑開,但我已經習慣了。人們說被欺負的人自身也有責任,但若只是因為我有一個台灣母親和一個日本父親就遭受欺凌和侮辱,那這個世界未免太過不公。若說被欺凌是我的錯,那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重新投胎。然而,這是不現實的,所以我只能習慣。如今回想起來,這種應對方式實在是太悲哀且無力了。


精神上遭受欺凌的翌日早晨,我因害怕再次見到那些人而對母親說:「今天不想去學校。」母親無奈地看著我,但仍會給小學老師打電話,說我感冒了,今天不去上學。到了中午,母親看到我開心地吃飯,便開心地喝起了啤酒。我想母親並不知道我被欺負的事,但她看到我一整天待在家裡卻很高興,這一點我很清楚。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母親突然說:「我們跟爸爸要去吃飯。」母親因涉嫌殺人未遂逃離父親已經有四年了。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我一時語塞。母親只告訴我下週去"上本町站",然後開始準備晚餐。


週末到了,我們搭乘地下鐵御堂筋線前往天王寺,然後轉乘近鐵電車到達上本町站。與我們現住的堺市不同,上本町有大型百貨公司和停靠的近鐵特急,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這裡穿梭。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到一家咖啡店前,一名叔叔走過來,對我說

:「長大了啊。」

他似乎認識我。這名叔叔戴著獵帽,戴著眼鏡,穿著一身休閒西裝。他和母親一起帶我進了咖啡店。


咖啡店的氛圍古色古香,店內還允許吸煙。那個叔叔抽著名為Peace的香煙,臉上滿溢著期待已久的微笑,迫不及待想見到我們。母親和叔叔點了咖啡,我則點了香蕉牛奶。察覺到我一直不安地注視著那個叔叔,母親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告訴我

:「那是你爸爸。」

眼前的叔叔就是所謂的「爸爸」。年幼的我無法理解,記憶中只有母親那天喊著「我要殺了你,然後我也要死!」的情景歷歷在目,但我無法回想起當時幾乎被殺的父親的臉。所以,我不敢確信眼前的叔叔就是母親所說的「爸爸」。


這位被稱為父親的叔叔告訴我們:

・他一直在支付我的學費

・我骨折時他來看望過我

・他希望我們能回到三重


他說了這些話。我在那一刻才意識到,骨折時來看我的叔叔竟是我的父親和兄弟。“原來,我早就見過父親了啊,”我心裡想,但此時我更被香蕉牛奶的甜美滋味所吸引。正如母親從未提及過父親的事情,我也從未詢問過父親,所以當他提到那次見面時,我並沒有什麼實感。

就在那時,我才意識到我有兄弟存在。母親曾多次提到我在台灣有哥哥和姐姐,但對於我在日本有兩個哥哥這件事,她並沒有積極提起。

和父親談了大約一個小時後,我們回到家,母親問我:「想回三重嗎?」但我只回答了一個「不想」。

我之所以不想回去,有幾個原因。一方面,我並不真正把他當作我的父親。另一方面,我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並且不想和小學的朋友分開。於是,我告訴母親,我不想回三重。


回家後,山田叔叔比平時多喝了些酒。原來,在兩年前我因交通事故骨折的那一天,父親通過朋友的幫助,歷經兩年終於找到了我們,並與山田叔叔取得了聯繫。父親得知我出車禍的消息後,帶著哥哥來看我。那一天,他們進行了討論,決定我們繼續住在山田叔叔的家裡,生活費和學費等養育費由父親支付,並在母親覺得合適的時候讓我重新與父親聯繫。而母親決心的這一天就是今天,這件事山田叔叔也早已知道。幼小的我無法完全理解這一切,但因為疲憊,我變得昏昏欲睡,便大聲喊道:「帶我去房間!」山田叔叔臉紅紅地喝著啤酒,來到我的房間,把我抱起來帶到臥室。我喜歡這樣,每天都會這樣請求,他總是毫不厭煩地用無比溫柔的父愛包容著我。母親和山田叔叔雖然每天喝醉後總是爭吵,但就像潮水漲落一樣,他們一會兒和好一會兒吵架,像家人一樣與我相處。我很久之後才意識到,他把對已故兒子的愛投射到了我身上。今天,房間裡依舊擺著那張與我非常相像的兒子的照片。

再次確認,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家。


數個月後,母親決定帶我回三重兩天三夜。我一想到可以再次去奶奶家,就對即將到來的暑假充滿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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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小學三年級的我上了一堂版畫課。 說到版畫,木版畫最為著名,但這次課堂上進行的是紙版畫。大家用畫紙製作剪紙,再在上面塗上墨水,創作版畫。 晨間柔和的陽光從教室的窗戶灑進來,桌子上閃閃發亮。同學們的歡笑聲在教室裡迴響。我的畫技拙劣,默默地坐在桌前,比其他孩子花了更多的時間來完成我的作品。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好好講話。」 「你五十音都看不懂嗎?」 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由於我摔斷了腿,行走困難,小學入學典禮後不久,我便休學了兩個月。第一次上學那天,同學們對我說的話就是這樣的。
母親今天沐浴在午間的陽光中,帶著滿心喜悅微笑著照料花草。她向鄰居們露出親切的笑容,深受花草和鄰居的喜愛。 雖然我對花草不太了解,每當在三重縣看到母親照料五彩繽紛的花朵時,她臉上綻放的笑容,以及今天此刻她對鄰居們展露的笑容,都訴說著她對花草的深愛。
這是一篇描述在昭和時代大阪的真實生活的故事,一個小孩面對家庭困境的真實經歷。故事中描述了母親的酗酒問題、與山田叔叔的相處、搬家環境、以及一次與精神病院病患的相遇。
逃亡生活:第6個月 「這裡有沒有人曾經被軟禁過?」 飛機上的乘務員或電視上的藝人不會談論這樣的經歷。我想這個世界上經歷過軟禁的人並不多。但我被軟禁過。不過並不是捲入了犯罪,而只是母親要我待在房間裡而已。在COVID-19流行的將近30年前,我就已經自主軟禁了。
這是一篇關於一個母親和她年幼的孩子從家中逃亡的故事。母子倆漫無目的地過著不確定的生活,在這段逃亡之旅中,孩子感受到了母親的沉默和未知的未來,充滿著對金錢和家庭的不安以及對逃亡生活的困惑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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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夜晚我們獲得緊急命令,全體戰鬥營分成若干小隊,去金門海岸各哨崗偕同戰士守夜。興奮無比,我被分配到海邊的一個小戰壕裡,當然還有一位正規士官陪同。 我們輪流守望,注意眼前的海面,不能走神,看到有不尋常的動靜,馬上搖電話告知總部。什麼是不尋常的動靜?老士官解釋了許多,我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第一次聽到「想要擁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永遠不會太晚。」覺得有點扯淡,但後來慢慢理解其中的深意:童年經驗多如牛毛,你可以挑選不同的回憶,改變對它們的看法,重新理解與塑造你的童年,那你就可以即時擁有「一個幸福的童年」。當然,如果你想要擁有一個不幸的童年,那也永遠不會嫌太遲,只要依同樣的方法炮製即可。
當今的四年級生,小時候真的沒甚麼好玩的。大女生跳橡皮筋玩沙包,大男生玩彈珠尪仔標,小一點的小孩兒就跳房子玩一二三木頭人或老鷹抓小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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