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大力調酒配涼菜

正太第一次喝維大力摻米酒時大約六歲，因為爸爸金木常這麼混著喝，夏天消暑又解酒癮。

或許是為了晚點回家，單喝米酒一下就沒了，混了維大力可以喝很久。很多年後正太猜想這是真正的原因。

對正太來說，冒著泡泡的金黃液體，是美好的童年回憶，雖然爸爸說顏色很像他們家隔壁的電鍍工廠排出的廢水，那家工廠做很多唱片母盤。

金木每次加夜班收工後，都會從工廠走到三和路和長元街口的麵攤喝一杯。他做噴焊和電焊，從少年時代在石門水庫當學徒到落腳三重埔有自己工廠，幾乎每天暴露在高溫烈焰、刺眼電光下十幾個小時，從工廠走到麵攤這段路，可以說是從苦勞炙熱的地獄爬回有維大力和涼菜的人間。

正太記得爸爸喜歡點涼菜，粉腸、脆腸、鯊魚煙、粉肝、竹筍、韮菜、花枝是爸爸常點的，茄子是他的必點，正太偏愛鯊魚煙和花枝。

「這是爸爸故鄉的菜，嘉義的菜。」正太聽爸爸說過多次，但對嘉義沒概念。他和家人搭過一次莒光號去台南，過年期間鐵路局車票超賣，結果一家人只能擠在黑黑臭臭的貨車廂裡。經過嘉義時，爸爸跟月台小販買便當。

金木通常是一個人喝，第一次破例是因為他和老婆吵架，老婆氣得丟下小孩不知道跑去哪了。正太睡到一半沒看到媽媽大哭，沒辦法，他只好騎腳踏車帶兒子出來溜達，先是買玩具安撫，在街上沒目的地騎著騎著，最後還是坐下來喝酒。

金木走到冰櫃看了看，點了脆腸、鯊魚煙和茄子，這時兩個穿著白襯衫搭西裝褲的年輕男子也湊過來點菜，老板熱絡招呼，金木看到兩人恭敬地點頭致意。

「葉老師，你好。」被金木叫老師的男子也點頭回禮，但他顯然不認識爸爸。正太發現其它桌的客人也都用自己的方式向老師表達安靜不打擾的敬意，連角落看起來兇惡一不高興就會翻桌的兄弟也是。

回到座位，金木立刻向正太炫耀。「那是寫歌的葉俊麟老師。」正太當然鴨子聽雷，本以為葉俊麟是爸爸的小學老師，因為他小學畢業只會有小學老師。很久以後正太才知道，葉俊麟是當時很多人心目中尊敬的「音樂大師」。

「爸，我可以喝一口你的嗎？」正太一直想試試維大力加米酒。金木有點酒意了沒在管，把酒推給正太。他不時回頭注意葉老師那桌的談話，好像很想丟下兒子跑去找他們。正太呡了一口，只覺得米酒很酸，像壞掉的飯，不明白這種東西有什麼好喝的。

「歹飲。」

「囝仔毋捌。」

正太回去繼續喝他的維大力，金木喝維大力摻米酒。

正太坐在麵攤，看著周遭都是來來去去的大人，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題，偶而聽到老師低聲哼著歌，但都是大人的歌，因為無聊只好盯著玻璃杯裡冒泡泡的金色液體，拼命吃涼菜。雖然想媽媽很想哭，但他忍了下來，爸爸喝多了臉和脖子紅通通的，好像身體要著火了，讓他想到上次爸爸回家時，因為工廠發生氣爆整張臉被燒傷紅腫，坐在客廳低頭發呆的樣子。

爸爸是不是又要燒起來了？正太暗暗替他擔心，要不要幫他降溫一下？

「爸，喝維大力。」正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