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5|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轉大人的艱難:讀《少年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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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Openbook閱讀誌)


 總認為沒有範本的成長是個難題,不過讀完《少年蒙歌》後,才發現也許更艱難的成長,是根本給錯了範本。

 閱讀《少年蒙歌》時,我反覆想起的,是榮格分析師Murray Stein在《男人.英雄.智者》,描述小孩從「母親的男孩」逐漸脫離,接著由父親形象主導,成為「父親的兒子」。而蒙歌正好處於兩個階段間,從依戀中形塑自主,再啟動(壞掉的)英雄的路程。這是《少年蒙歌》比起另一作《親愛的夏吉.班恩》更深層的推展。

 然而理想的英雄之路很豐滿,現實的英雄之路很骨感。一如自暴力脫逃的蒙歌那長途跋涉而破破爛爛的衣褲鞋襪。《少年蒙歌》的敘述是採雙線並行,交織在小說起始的母子分別場面。其中一線就描述這趟蒙歌「被迫出走」的英雄旅途,另一線倒敘何以壞掉的母親茉茉要送走蒙歌自往迄今的歷程。

 蒙歌的母親茉茉其實更像個少女,丈夫早逝,她青春正盛,仍在追求依戀與愛情。母親身分無疑是頂太過沉重的帽子,扣在她頭上只剩生活壓力和責任拘束。酗酒、戀愛,都是她選擇逃避的方式,對他人的關注與愛予取予求。

 因此當她發現兒子蒙歌和同性友人詹姆斯交往甚密,不像個「正常」男人,遂在戒酒會上大肆張揚。明眼人都能讀出她意圖博得的,只是陌生人施捨的憐憫與關愛。而將蒙歌丟給兩個陌生男子,說是讓兒子學習如何成為男人,實則是甩開兒子,讓自己再與情人重溫幾日青春愛戀夢。

 小說越到後頭,讀者越能發現開篇那分別的場面並不溫情,只顯冷峻。或許茉茉正好說明母愛並不必然,有時「好母親」的操演只是回應人類對無盡照顧與哺育的需求。狠心將幼雛推下山谷,對茉茉來說只是擺脫,蒙歌得自己學飛,向溫柔又受盡男人氣的鄰居阿姨學,向代替母職的姐姐裘蒂學,一點一滴儲存愛的原型。

 我們可以比對兄姐和弟弟蒙歌之間的成長差異:哥哥哈米許和姐姐裘蒂早早看穿茉茉是個空有母親軀殼、內裡空虛的人。二人早就學會不被親情勒索,回過頭來叮囑弟弟蒙歌別給母親更多的愛,別把自己當成母親深愛的情人。哈米許和裘蒂試圖從母子/女關係出走,卻也各自陷入成長困境。

 哈米許太早接觸社會,被有毒的男子氣概餵養,於是逞凶鬥狠,以為欺凌他人遂能確保自己的英雄地位。儘管有了茉茉這個壞掉的母親為對照,但裘蒂起初並沒有遠離畸戀。這就是母女關係中神祕的連結,以為同樣的頹勢,母親無法改變的,女兒可以在與伴侶的關係上扭轉。想當然爾都是徒勞,以為是借鑒,實則重蹈覆轍。

 哥哥與姐姐用錯了範本,成長繞了遠路,幸而小說結尾還是對兩人垂憐,稍抬貴手。然而蒙歌雖然遇見詹姆斯得以託付祕密情感,相約遠走天涯,但浪漫互動掩蓋不了命運殘酷。愛情的確讓人越過限制,但高牆之後還有另一堵高牆迎面而來:信仰、種族、性別與家庭,框架囿限蒙歌的腳步。

 說這些情節是小說家刻意「虐心」不太恰當,因為《少年蒙歌》呈現的並非戲劇化的起落,反而替現實世界的種種困厄作了徹底的寫真。好不容易覓得有情人,但只能守著見不得光的戀情,對方還被迫與不愛的人交往。未必小說,未必過往,時至今日,這仍是幾許人生命中最深痛處?

 偶見文學世界如此悲慘,總想著捨書去看個廢片笑渡人生算了。然而人在悲劇中所尋求的,就是那分享悲傷的行為:感受他人的不幸,也尊重他人悲傷不足為外人道的部分。聰明的人當然可以說在悲劇中攫取意義與價值是偽善的,然而,大半人也就是踩著這些微小撫慰和幸運度過生存長河。

 蒙歌在情人與家人間的去留抉擇時求助鄰居卡宏先生,意外得知這位前輩的愛情故事與遺憾。一時的膽怯也許換得的是回不去的結果,讓蒙歌下決心「先為自己著想」。最終蒙歌是否走向那條開放的路?讓他離開出生地格拉斯哥、原生家庭、母親茉茉,彼端有他的情人,有自由,有新生。

 我想起心理學者河合隼雄在《轉大人的辛苦》裡,提及近現代兒童的成年禮已不復古代那只需一次重大的集體儀式就能跨入成人世界,現代人的成年禮極度個人化,且每個人越過死與重生的關鍵時間點也不大相同。茉茉狠心的遺棄,讓蒙歌與兩個陌生男子走了一遭壞掉的英雄旅途、親炙生死關頭並重生,歪打正著地給了蒙歌一場最糟糕的成年禮。

 然而這意義並不在於茉茉心裡認定的讓兒子成為「男人」(順性別異性戀男性),倒是蒙歌領悟,也許有個地方充滿幸福,但不在破破爛爛的這裡,不在這錯誤的範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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