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7|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第十六課︰鋼筷兄弟

    就這樣我沒再去學校上過課,

    也沒回家過過夜,

    只是成天窩在廟口中。

    多數時間都在旁邊的電玩間看人打遊戲,

    抽免費的菸跟其他廟口兄弟聊天打屁。

    某天下午,

    有一個衣著一身泥濘的少年仔,

    騎著一台黑色迪爵125來到廟口。

    「欸,你是那個XXX嗎?」

    他一進來就沒頭沒腦兼沒禮貌的問道,

    然後看我沒講話又自顧自地繼續講,

    「訓導主任小叮噹在朝會的時候跟大家說,

    這一帶不安全大家放學後不要過來。

    還說你是黑社會份子,

    在招收學生加入幫派。」

    「是又如何?」我看著他。

    「很好,我加入。」他舉起手。

    「憑什麼?」我問他。

    「我以前聽老師說過,

    一根筷子一折就斷,

    所以算上我兩個人團結力量大。」

    他抓了抓一頭都泥的亂髮。

    「那加上你兩根筷子,

    也是一折就斷有什麼用。」

    我覺得他這人蠻有趣的,

    忍俊不堪的回他說。

    「所以我們不一樣,我加上你,

    我們是鋼筷,你懂嗎?鋼筷。」

    他看著我認真的說。

    「如果是鋼筷的話,那沒你,

    我一根人家也折不斷呀!」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重點是筷子,

    筷子就是要兩根才叫筷子,懂?」

    「你叫什麼?」我問。

    「阿偉,叫我阿偉就可以了。」

    這回換他露出笑容。


    這個叫阿偉的人跟我就讀同一所國中,

    但我們自始自終都沒有在學校真正相遇過。

    他讀1班、我讀17班,一個頭一個尾,

    但自此我們都沒去學校上過課。

    我有我自己不想去學校上課的理由,

    而他則是想及早進入社會多賺點錢。

    我跟他相識於廟口,

    當時那裡聚集了十多個問題少男少女。

    我們的年齡層相當廣泛,

    從國小到高中、甚至二十多歲的成年人都有。

    我們不需要特別自我介紹、

    也不需要彼此深入了解,

    反正我們會在此相識,

    唯一的共通點都是缺乏溫暖。

    在那個沒手機沒網路,

    極度保守消息不流通的社會,

    我們個個都像是被主人拋棄的野狗,

    活著無人想念、死了沒人在乎。

    在正常人眼中也許我是個異類,

    但跟他們在一起時,我的故事不再悲慘,

    我的問題甚至都算不上問題。

    這裡的每個人都有故事,

    但你不想講也不會有人追問。

    我們就像一群受傷的動物,

    唯有緊靠彼此才能求得溫暖,

    必要時還可以相互舔舐對方身上的傷口。


    阿偉跟我們這群人有些不同,

    他白天雖然跟我們多數人一樣不會到學校去上課,

    但也不會浪費時間在電玩間打遊戲。

    他有替自己找到份工地水泥學徒工作,

    因此每次出現時總是一身泥濘,

    就像剛從爛泥堆中爬出來一樣。

    他同時也是我們當中少數會每天回家過夜的人,

    因此對於從不回家的我來說,

    他家就是我賴以過夜休憩的角落。

    我有跟他說過我家發生的事,

    他聽完後並不會假惺惺的安慰我,

    只是也淡淡的對我說起他的故事。

    他父親既販毒也吸毒,

    在他國一某天回家時,

    他父親就在他面前因吸毒過量而抽搐暴斃。

    他母親很早就生下他,

    年齡差距使兩人的外貌就像是姊弟一般。

    在他父親死後他母親為了養活兩人,

    做起了相當特殊的職業。

    每回我到他家去找他時,

    他母親總是穿著近乎透明的薄紗睡衣,

    上前開門並在家中隨意走動。

    每晚都會有不同的陌生男人上門,

    有些熟客甚至會自備些酒菜。

    當他們在客廳飲酒作樂、吃飽喝足後,

    就會離開客廳進房間進行工作。

    在那個保守閉塞的年代,

    加上我不經世事的年齡,

    雖然我隱隱約約知道他母親從事的職業,

    但阿偉不說、我也就不問。

    每當熟客跟他母親進房間之後,

    我跟阿偉就會像兩隻老鼠般的安靜潛入客廳之中,

    手腳快速俐落的收拾些殘羹剩飯回到房間中享用。

    而這些日常與剩飯剩菜,

    多數時日都是我們兩人的晚餐來源。

    阿偉跟我說,等他水泥學徒做到熟練,

    能夠變成泥水匠師傅之後,

    他的薪水就會產生質的飛越。

    他的夢想很簡單,找份能賺到錢的工作,

    養活他跟他母親,他母親也可以放下肩上重擔,

    不再需要靠現在的工作過活。


    有天下午我跟阿偉窩在他房間中,

    那天他難得沒工作休假一整天,

    便利用時間蹲在浴室手洗著累積多日的髒衣物。

    而我坐在他床上看著他認真搓洗衣服的背影,

    房間中的小音響正放著張信哲的夢想專輯。

    午後的陽光灑滿整個房間,

    暖烘烘的讓人感到甚是舒服。

    「阿偉,你有沒有什麼夢想呀?」我問他。

    「就趕快升到師傅啊,就可以賺更多錢了。」

    他頭也不回的說。

    「除了這個呢?」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像現在一樣,

    只要兄弟之間感情不變就什麼都好了。」

    「像現在這樣哪裡好?我告訴你,」

    我邊搖晃著雙腿邊在他背後伸出手指著他,

    「有一天我要賺大錢、很多很多的錢,

    想去哪、想吃什麼、隨心所欲!」

    「好啊,等有那一天的時候,

    可要天天請我吃飯喝茶,

    而不是老到我家來吃我的用我的。」

    他邊洗邊笑著回我。

    「一句話,等我哪天有錢了、財富自由,

    你吃多少我都買單,每天!」

    我看著窗戶藍藍的天,

    「店小二,來給大爺們斟茶,

    有什麼好酒好肉都給我送上來!」

    我學著古裝電視劇裡的角色語調。

    那天,真美好,我至今都忘不了。


    隔年我領到國中肄業證書,

    正式告別了國中生涯。

    我媽當時在醫院進行例行健康檢查,

    檢驗報告出來發現自己得了乳癌三期。

    她總害怕我成天在廟口廝混的生活,

    會讓我遲早有天被人砍死在路邊,

    而半哭半強迫的要求我報考軍校。

    軍校供吃供住、提供畢業後穩定的薪水。

    就連還是軍校生時期,

    每個月也有六千八的零用金,

    月初就會匯到我的個人郵局戶頭當中。

    剛好當時基金理財剛進入台灣,

    打開電視隨時都會跳出富蘭克林基金的廣告。

    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基金是什麼,

    也毫無任何投資理財的概念。

    但總比傻傻將錢放在郵局戶頭活存,

    累積一整筆才能轉成定存來得更好。

    於是我到了台中的富蘭克林華美基金公司開戶,

    它最低一檔每月要扣三千元。

    我咬咬牙設定了每月扣六千元,

    投資標的就選擇中國大陸。

    而這個決定,卻在日後扭轉了我整個人生。

    當然,我當時肯定一無所知。

    由於每個月零用金一入帳就被轉走六千,

    僅剩八百元連每月買菸抽都嫌少,

    就更別說是買車票回台中看廟口朋友了。

    因此我當時每半年才會回台中一趟,

    而當我讀到二年級回來台中時,

    那時的阿偉已經不在工地上班,

    照他說的那種笨方法賺錢太慢、太辛苦。

    而他的賺錢捷徑是什麼呢?

    他搭上當時風靡全台灣的夜店搖頭浪潮,

    跟朋友一起做起販售搖頭丸與K他命的生意。

    此時的他搖身一變,

    過往那一身泥濘的造型再也不復見。

    取而代之的是脖子上掛著手指粗的金項鍊,

    上身的花襯衫下擺永遠外露、搭配著西裝褲,

    開著一台長租的改裝白色喜美。

    白天他就如吸血鬼般見光死都在睡,

    一到晚上就滿血復活,

    到負責的夜店裡兜售他那賺錢的小玩意。


    每當我相隔半年難得回到台中時,

    他總會開著他蝦趴的車來車站接我,

    然後整夜帶著我中華路、大功園到處兜風。

    「告訴你,

    現在市區這一帶的少年仔沒人不認識我。」

    他邊開著車邊說。

    「是各家夜店都改進你家的貨嗎?」

    我笑著說。

    「別看我現在只是個藥頭身份,

    我加入公司後經過介紹已經搭上桃園那邊的線,

    再沒多久就會變成中盤商。」

    他將手伸出車窗外,

    指著外頭一整片燈紅酒綠的台中市夜景,

    「到時候台中市各大夜店都會進我家的貨,

    想賺多少有多少。」

    接著他又用手指著我,

    「叫偉哥。」

    「哇賽,那你是偉哥,我是什麼?」

    我莞爾一笑。

    「你是我偉哥的好兄弟,

    大家看到你就像看到我。」

    他大笑,

    「記不記得我當初說過,

    我們是一雙鋼筷,沒有人能折得斷。

    過去、現在、未來,都一樣!」

    「好喔!我等你發達,偉哥。」

    我對著車窗外大喊,

    「看到沒有?

    我們是一雙永遠折不斷的鋼筷!」


    就這樣,幾年後下部隊的我,

    因為阿偉的緣故而染上毒癮,

    職業軍人做滿六年就被強迫退伍。

    我曾經為了兄弟義氣陪他北上進貨,

    拿下桃園大盤商的線。

    也曾經因為插足他人夜店地盤銷售,

    而被押著逼吞下身上所有的藥物,

    再被丟在夜店外的草叢中等死。

    他因為個性太過於招搖、樹敵無數,

    某天晚上被另一夥人尋仇押到大肚山上,

    就跟他爸一樣不負責任的走了,

    自此消失於人世間,

    再一次的留下他媽一個人獨自生活。

    阿偉,你過去不是總說,

    等你賺到錢後要讓你媽過上好生活?

    你媽說當她趕到醫院時,

    你的腦袋都被打破腦漿外溢。

    如今中華路沒了飆車族,

    大功園也早就沒落了,

    再也沒有年輕人知道誰是偉哥。

    你老說出來混遲早要還,

    像我們這樣的人就像角落中的蟑螂一樣,

    永遠人人喊打、死不足惜。

    但我跟你媽最後一次見面時,

    她哭著跟我說,

    如果不是為了能好好養大你,

    她也不會選擇這種靠皮肉賺錢的工作。

    不過,這世界也許一切都在改變,

    但總有一件事情不會變。

    過去那些狗屁倒灶的事,

    隨時間流逝我早就遺忘了。

    不過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在迴盪著張信哲歌聲的房間中。

    你說過希望我們永遠都像現在一樣,

    只要兄弟之間感情不變就好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不會忘記你,

    所以你就好好在我記憶中活在那一天裡,

    好不好?

    曾經我想要賺大錢、很多很多的錢,

    想去哪、想吃什麼、都能隨心所欲。

    告訴你,我賺到了。

    我說過我要的財富自由,我成功了。

    但,也失敗了。

    我終於知道財富自由的重點不是財富、

    而是自由,但我當時不知道這點。

    我有了錢,卻沒讓我更自由。


    原來你說對了,

    有時候不變也許比較好。

    最後,謝謝你,

    也謝謝那段荒唐的歲月。

    那兩個傻呼呼的小夥子,

    一輩子的鋼筷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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