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班上有兩個死黨,三個男生天天湊在一起,上課如此,下課如此。三個人的共通性,就是不會耍嘴皮、不在學校交女朋友、喜歡打羽毛球,然後,生活作息都規律。我們仨在班上的腳色,就是靜靜的邊緣人,當然幾乎每位同學都有自己的夥伴,但我們這組就特別獨立,典型的小圈圈。
K君年紀大我個五六歲,是服完兵役回來重考大學,娃娃臉讓我們還覺相去不遠。他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小套房,沒景觀沒空調的陽春學生屋;但沒關係,要景觀出門就有,要空調山間已整個是空調室。他老家在中部的小村子裡,是村中大家族,那時代村子裡有男孩上大學,是要放鞭炮的,猶如古代上了舉人。家中雖有細軟供應,K君還是過得挺節省,上館子、看電影、請吃飯是絕沒有的。下了課,學校旁買個自助餐便當,就帶回租屋處獨自享受寧靜的山林靜夜。
另外一位L君是農村子弟,苦讀有成,雖然虎落平陽仍不以為意。木訥寡言,嘴角總帶著微笑,說話時沙啞有磁性的鄉下口音,總是柔和有理性。「由你玩四年」的一般大學生下課放假時間,不是玩就是玩;但L君離校回家,平日就是家中幫助農作事務,假日通常就去工地幫工頭哥哥搬磚砌水泥。像這樣外表看起來很氣質的大學生,任誰都無法相信他是個下地的農夫、蓋房的粗工。他才是該當選「全國十大優秀青年」的那種人,然而他沒走到這個運,只得由上帝來頒獎了。
那會兒流行夜遊,大學生不夜遊就不叫大學生,我們班不落人後,二年級時班代就發起一次夜遊活動。我這宅男很遲疑要不要參加,L君不想去這「幼稚」的活動,K君是當過兵的,這「夜行軍」比起軍隊是小兒科。但班代要麼不辦,真辦起活動就要熱鬧踴躍參加,他以使命般的熱情遊說我們這組小圈圈,務必合群加進夜遊行伍。終於我們小群被遊說成功,免強答應了。別的同學是張羅吃的喝的,要極樂一番,我們小群只準備防風防雨衣物外加一水瓶,輕裝上路,志在運動與體驗大學生活,不在乎吃喝。
春天的北濱公路上,夜黑風高,車輛稀少。從淡水鎮走到金山鄉,預計是八小時,中間只能稍事休息。同學仍是依照日常的小圈圈,東一堆西一夥,散步著隊伍拖得老長,好得是只有一條路,不然走失多少人都不知。只見熱血班代,前面叫慢後邊趕急,運動量十足十,所幸他也是當過兵的,體力夠,這才沒讓夜遊給遊垮了。
「好像大家都很服班代耶!」我盯著暗處游動的人影說。
「他也沒什麼,大家好來好往而已。」L君不以為然地說。
「用軍中那一套沒會甩他。」K君老油條似的。
「至少他有負責帶著隊伍,顧到大家。」我還是要維持我的看法與面子。
「表面工作總是要做漂亮,人家當班代可是有好處的。」K悻悻然批著。
「你說是記功嘉獎?那點不算什麼好處,又不給錢。」我仍是反駁。
「你不知道的好處可多呢!他參加黨部,開會匯報班上學生狀況,很得學生黨部工作小組重視。你想:人家畢業了,同學不是當兵就是忙著找工作,他卻可直接到黨機構上班,工作穩定錢又多,重點是可自己挑選離家近的地方,這樣的『光明前途』可有幾個同學有啊?!」K君大發慈悲地開導我。
在那個黨國不分的時代,這種事情是常有的,但我的資訊不通,自然不曉;K是混過軍中江湖的,見識得可多了,我們班代這事兒,只小菜一碟,誰也不認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以我的純真和平等意念,是無法理解的,直到很多年之後才被啟發。
「專心走路吧!黑暗中總有光明可以期待!」L發出智慧的言語,結了這短小爭辯。
旁邊經過一男女班對,男的舌腔滑溜,不高但富男人味,因有絡腮鬍;女的顏質頗高,是模特兒電影明星等級的,雖無傲人三圍,但氣質足以彌補。他倆摟在一塊兒,卿卿我我,一個指著天上的星星嘟囔著,另一個小鳥依人般傾聽無語。
「羨慕不?」L在我耳邊氣聲說著。
等他倆走遠了,我才回L:「逢場作戲沒什麼可羨慕的,我估計是沒下文的,女的美到冒泡,追的人可多著,你隨便一個T大C大的來,馬上就琵琶別抱了,光靠張嘴能做啥?!」
這麼說是很酸,自己沒福氣就算了,別戳他人,否則就是嫉妒,幹嘛做球給人啊!
「好吧,咱哥兒仨都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們是各憑本事向外發展。」K做了結論,靜夜中還是安靜好。
撿個十月天來夜遊,夜黑風高,溫度適宜,不會走得滿身汗,還有些寒意。恁的這般,還是有累有喘,何況一堆女同學。主事者早已規劃,到了一所國中,大夥兒進入小校園的建築中庭,拿出飲食,口開心開,聊著吃著。這真是同樂會了!
離席地而坐不遠的校門口,聽到微弱的「嘩啦嘩啦」聲,我瞄過去,人影幢幢的瞬間消失,感覺是一堆人走過,但為何有如此雜聲不明白。同學遞來一包乖乖,抓了一把往嘴塞,在一轉頭望向校門……乖乖!一隊全副武裝的軍人進來了。估計兩個班的兵力,端著步槍的,扛著機槍的,王朝馬漢走道兩邊一站,得!我們這群小屁孩一個都別想溜!帶隊官領著副官走到我們鴉雀無聲的這群死老百姓面前,看他身材高挑面目清秀,絕不像個大老粗的兵,肩上兩根金槓,顯示手下應握有更多兵力。
「請問這裡誰是負責人?」清秀軍官有禮貌地向大家詢問,但絕不是慈眉善目,而是英氣逼人。
班代立刻跳了起來,對當過兵的他,這場面還該鎮得住
「長官好,報告長官,我們是同班的大學生,今天是班上活動,一起夜遊,從淡水走到金山。」
中尉眼睛挑了一下,似是說「這群死老百姓裡還有不是死老百姓的!」
「證件!」
班代忙著掏學生證身分證,一旁副班代也迅速拿出自己的。
軍官就著手電筒,照著證件仔細看。
我眼角掃了一下周遭,女同學臉上擔憂,男同學面無表情,都像等判決的犯人般,皮繃肉緊。
看完證件,軍官手電筒的像燈塔的光一樣,來回掃向我們每個人的臉。這時真希望他看到那位美女同學,在她的媚功之下,迅速收場。當然這是純幻想,人家軍官可是大人,見識多廣,一介村姑哪看得上眼啊!
想遠了!
「給你們五分鐘,之後快離開,路上不准有燈光。」
即使中尉沒說「否則……」但我們都知道犯錯的後果。
班兵在軍官帶隊下,鋼盔碰著槍管,水壺碰著刺刀,「嘩啦嘩啦」離去。
「是輔導長帶隊的海防夜行軍,約夜間一點到三點巡邏,一定還有其他兩三隊交叉範圍,有時會來真的,就看帶隊官了。」K君以過來人解釋著。
我想,班代是不是偷偷掏出黨證亮給軍官看,再怎麼也是校黨部小組長的行頭,應還罩得住吧?
隊伍不甘願起行了,大家都乖乖地關上手電筒,熄了露營燈,讚真正的暗夜前行。也因此,天上眾星愈顯珍貴愈覺明亮,還真有微光映在地上,照亮前路。想到新加坡在台灣的隱藏版受訓軍人被稱為「星光部隊」,還真有隱喻:愈是黑暗之處,越需要微小但堅定的星光,集眾光明即可勝過黑暗勢力。
夜越深,睡意越濃,夜遊人變成夜遊魂,雙腳自動前進,沒人說話,心中想的都是快到目的地吧!沒經過行軍訓練,這麼長時間走路挑戰不小。人家夜巡邏部隊也不過走個兩三小時就可躺平床上,我們愛玩的學生卻要走七八個小時,還沒得休息,這不是找罪受嗎?!
「快到啦,大家加油,再走一下就可以休息了。」明知沒那麼快,班代還是小聲前後吆喝著。
「我覺得沒那麼快耶~」一位女同學嬌聲嬌氣地說。
「好啦好啦,你走下去就知道了。」班代權威不容挑戰,再怎麼團體也只有一人發命。這是我們的教育體系成就,自幼開始。
終於那小學國語課本的詞句可以用了——東方發出了魚肚白。
這真是與我們眼所見的景象不同,在淡水,東方丘陵一片雲彩通紅,但那個時代不能用「東方發出了紅光」這詞句,很容易被羅織罪名。
於是,淡水小鎮在眼前了,有到就好,別再抱怨。
「各位同學,謝謝大家參與這次夜遊活動,辛苦大家了!我們在這裡解散,鎮上有早餐店,可按個人喜好去覓食。公路局六點半有回台北班車,火車比較早,五點五十就有頭班開往台北的車。再次謝謝!」在眾同學鼓掌稱謝中,班代深深一鞠躬,算是圓滿完成任務了——至少沒人走丟沒人傷亡沒人被逮捕。
「看樣子他又可被記功了!」K酸酸地輕聲嘀咕。
一次青春年華無憂慮的靜靜夜遊,被K描繪成醬缸社會的算計,真是「天上星多月不亮,地上人多心不平。」
但這是值得珍惜的美好記憶,再怎麼樣,年輕就是有權力歡樂,單純是少年的本質,過好自己,別無所顧,為自己的青春負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