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6|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第003章:小人・跟蹤・老村屋

  雖則尚未安排晚餐,但陳素確實是佳人有約,皆因今早化學課時,鄰座的宏毅提議在是夜的田徑訓練完畢後,便會前來接送下班,為此她滿懷期待地站在服務中心門口等候。

  隨着時間分秒流走,傍晚雲霞散退,交替成了黑壓壓的夜空,陳素等到膩煩,頻頻抬手看錶。驟然聽到短訊鈴聲響起,她着急地掏出手機,誤把口袋裏的零錢灑落遍地。你看,陳素是個很簡單的女生,錢包有大鈔、口袋有零錢,便可讓她稍微寬心些許,手機仍是三年前的老舊款式,被零錢刮花也不必心疼。

  她單膝跪地撿回硬幣,並單手查閱短訊,略顯狼狽,卻很高興能接到宏毅來訊,豈料男生傳來的文字信息寫道「唔她意思,教練話要加操」,女生見狀只得心灰意冷地輸入回覆「咁我走先」。她掃視磚路上七磚八落的硬幣,暗生悶氣,站起來拍掉膝蓋和手掌的塵埃,由得零錢遺落在地。

  然而,慕義堂正門斜對面的遠處,長着數株小樹,乃常見於屋邨的雞冠刺桐,樹莖細長,如同丫叉,懸着倒卵狀橢圓形的葉蔭。四周無風,葉子卻被吹揚起來,且有堪比魚眼鏡頭的超廣角視野,匿藏樹後,暗地窺看,緊盯着陳素的身影遠去。不管是誰正在監視,絕非善類,更遑論到底是多麼幼小的身軀,才可隱埋在這細小樹莖後,而不敗露行蹤?

  覷見陳素離開屋邨範圍,那抹黑影踏着忽快忽慢的小碎步,上秒猛撲飛躍,下秒四肢爬行,似人非人、似獸非獸地跪倒在服務中心門前,不停拾起硬幣、緊攥手心,發出嗜財如命的呻吟聲。


  陳素獨個走在空蕩荒涼的路上回家,梅窩,這個被繁華鬧市遺棄了的小區,剛到八點,便已夜靜更深。轉角前還是舊區景風,轉角後便是鄉郊小徑,她錯身越過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街燈,好像自己也被世界遺棄了。吸入鬱悶的空氣,心下着疑,好事真的會降臨到好人身上嗎?信仰又算甚麼,只是為阿軍強行注射的安慰劑,抑或讓自己好過點的藉口?你都幾歲了,還找藉口嗎?

  你看,古時女子定義成年不用等十八歲,十二歲結裳、十五歲及笄,只不過是奉父輩之命,髮釵入髻,說明你浪費太多米飯,趕快嫁人。就當這些都是虛有其表的爛儀式,實情在你月經初潮的那刻起,代表女孩變成女人,壞血,期間不得拜祀神祗,試問何來有神庇佑?

  陳素認為壞血令女孩變成女人,自此與禁忌、罪惡、污穢等意象相連,窮盡餘生領受恥辱與恐怖。或許她不該胡思亂想,但也或許,只是或許,她是對的,否則如何解釋她所經歷的糟事?打從初潮以來,持續的恥辱和恐怖便時刻纏繞着她。

  譬如,獨自在偏僻夜路歸家時,被陌生男子尾隨超過五分鐘。

  長達兩年時光,有個穿戴兜帽外套、帽沿陰影遮掩着眼瞼的男子,經常在陳素夜歸時跟追其後,涉嫌企圖性侵。該男子顯然很講究皮鞋品質,事關他的鞋底老是敲出響亮的步履聲,聽起來比木跟深沉些許,更像是新鞋落地的鞋膠防滑底墊。

  現在,那懾人足音又在背後響起,「叩、叩、叩⋯⋯」

  作為跟蹤狂,這穿鞋選擇倒是相當拙劣——陳素在心裏這般批判,藉以壯膽,可是再仔細想想,不能排除他純粹愛看獵物驚惶失措的模樣,想及於此更是頸背發涼。她可不敢回頭,僅以眼角偷偷瞄向路邊,於縱橫交錯的街燈光照之下,驚見投在地面上的男人影子愈逼愈近,她亦愈走愈快,並探手校裙左襟口袋掏出美工刀。

  這輕薄易折的美工刀片,用來裁紙還行,用來對付壞人?估計只會觸怒對方,奈何已是陳素能賴以自保的最後手段。

  男人霍地伸手擒住陳素雙肩、向後拉扯,使其雙峰向前挺出、撐破毛衣鈕釦彈飛,嚇得她嗓音嘶啞地驚呼、轉身、揮刀橫削!隨着鈕釦落地滾動、旋轉倒下,校服針織毛衣中門大開,少女雖以左臂護胸,但仍難藏呼吸起伏,右手持着滴血的美工刀前舉,剛才慌張敵對的目光卻變得呆滯,愣在當場:「毅?」

  宏毅使勁摀住右腕臂,切口在拇指掌側對下三吋,鮮血淋漓,痛得皺眉還故作淡然:「嗨。」

  他們坐到路邊的花槽石壆,並從宏毅背包裏取出體育上衣,縱因田徑訓練而吸滿汗液,可是眼下能止血的棉布就只剩它了。陳素先以消毒濕巾輕按其傷口,再用體育上衣作包紮:「你唔係話要加操嘅咩,點解又走返過蒞?」這語氣聽似責怪,其實是責怪自己。

  原來宏毅在文字短訊看出陳素的失落,否則鮮少會不加標點或表情符號,便向教練謊稱家裏有事,提早閃人趕來,至於搭膊頭只是想製造驚喜。聽過他解釋後,陳素不禁嘴角下垂,難得有人待自己那麼好,怎麼連這都能搞砸?霎時想不出該作何補償,唯有立正鞠躬道歉:「對唔住!」鞠躬低過了直角九十度,比正式更正式,幾乎小腹貼大腿將自己對摺起來。

  有時候太過誠懇,反倒誠懇到惹人憐愛。宏毅正想抬手輕觸陳素耳伴的髮香,或掬起她的臉龐確立關係,偏又尷尬縮手,就怕友達以上,戀人未滿,逐改為握拳輕力擊碰對方的前額:「你出剪我出揼,我贏。」

  陳素豁然開朗、挺直腰桿,疏忽了女生站在坐着的男生面前,會造成多壯闊的身高差,男生又從女生襟前目睹多壯觀的風景。宏毅當即撇開視線,眼睛不知該看哪去,自覺差點傳球打臉的陳素亦僵住身子,面露腼腆神色。

  負傷可不是拒送回家的理由,宏毅對此相當堅持,期間陳素不時偷瞥他纏着右腕的血衣,憂心問道:「啲汗腌住個傷口得唔得㗎,不如我陪你去醫院啦。」

  宏毅揭開血汗交融的棉布,瞟了眼便按壓回去:「小事,唔使。」

  也不曉得為何男生常有這種拒絕療傷的傾向,罔顧後果也要證明自己的強悍,真的好蠢,但既然這是宏毅自認能吸引異性的形象,那就欣然接受吧。兩人路上默然不語,陳素為着找到聊天話題,腦袋高速運轉,偏想不出半句話來,自問語文科的口試成績不俗,怎料與心儀對象相處時竟詞窮得如斯田地。

  「其實你又唔係藝科生,隨身帶住把鎅刀做咩?」宏毅率先打開話匣子。

  於是陳素如實稟報,盡訴兩年以來遭人跟蹤的苦況。

  「我唔知你有無類似嘅感受,大家成日話男仔都會遇到性侵,但我唔似你哋咁手瓜起腱。」她低下頭,不經意地摳弄指甲:「我喺呢條村到大,細個嗰時仲覺得風景好靚,點知而家大個咗,睇到嘅就淨係得返啲陰暗角落,同埋來歷不明嘅陌生男人,煞你個措手不及,俾人溶咗都唔知咩事。」

  怕是急於讓人安心,宏毅突然朝着空曠村路吶喊:「變態佬先生,你喺到嘅話就出句聲啦!」

  「你唔好傻啦,村民會鬧㗎。」陳素有些嚇到,連忙掩住他的嘴巴。

  宏毅繞半圈閃身躲開,領在前頭,倒退走路,面對面的暢笑着:「陳小姐,個世界無你想像中咁危險。」

  「你梗係講得輕鬆,」陳素翻了翻白眼:「今日個變態俾你嚇走咗,下次仲變本加厲啲。」

  倒着走的宏毅忽然踏前,與收步不及的陳素拉近身位,臉色凝重道:「咁我以後要多啲貼身護送先得喇。」

  呆望男生清澈的雙眸,看得着迷,斂聲屏息,情不自禁地踮起腳尖,正想主動獻吻。可惜宏毅沒能察覺女生的用意,回頭就走,繼續往村內邁進。儘管陳素索吻不果,但過往未曾試過被護送回家的她,依然心花怒放,甚至走錯了分岔路。

  「呢條路先啱呀。」宏毅及時拉住她的背包,帶到正確的方向上。

  臨到村屋樓下門口,兩人留連不捨了三分鐘之久,每退幾步就得多聊幾句,非要隔着能容下整個跳遠沙池的距離,才肯決然揮手道別。


  這幢村屋是分層出租的,否則陳素也住不起,她從鐵皮信箱取出帳單,沿着灰綠扶手踏上磨石樓梯,趟開甩漆的紅鐵閘,推門入屋。村屋單位約三百呎,大房大廳,傢具雖多但空間尚算寬敞,言明她把家居打理得整齊妥當。

  陳素卸下笨重背包,滿臉倦容,躺坐到披着碎花紗布的藤編沙發,仰頭枕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沉浸於回程時的親密相處中,她甜滋滋地傻笑,睜開雙眸,眼神卻猝然晦暗,原來是天花板上的傳統無蓋吊扇累事,正好與教室同款,彷彿在提醒着她:你永遠無法逃離那個名為學校的地獄。

  想着想着,陳素腹間感到疼痛,可惡的生理期,唯盼吃點東西能舒暢些。

  打開沙發旁邊的雪櫃,僅見霧氣彌漫,內籠空空如也,這才想起自己忘記趁週末買菜。她拿起茶餐廳外賣紙,撥通家居電話,在打烊前下單,點了生炸雞髀飯和熱巧克力。

  當時餐廳接線員對陳素寒暄:「你平時無咁好胃口喎,唔飲凍啡?」

  是的,經血流失以致營養耗損,新陳代謝因雌激素分泌旺盛而加速,造成超乎往常的飢餓感。至於冷凍飲品,雖然不會直接加劇宮縮和經痛,但確實能引起腸胃抽搐和蠕動,兩種成因不同的痛覺,聚集到你的下腹位置,攪拌你的內臟,這可是在經期時喝凍飲的下場。

  不過你也沒有興趣知道過多細節吧,非禮勿言,面斥不雅。

  「係呀,有啲唔舒服,熱飲吓暖胃。」陳素婉轉回道。

  在梅窩老村經營的茶餐廳,多年來只得兩間,是那種不必過問住址,會記住顧客電話號碼及居住地址的街坊生意。惟考慮到近兩年被跟蹤的處境,陳素點餐時總覺細思極恐,但職員態度友善,掛線前還不忘叮囑她保重身體,應該與茶記伙記無關吧。她盡量遏止自己的胡思亂想,掛掉電話,急步趕往「廚廁」處理月事。

  因為家裏的廁所與廚房是連着的,所以陳素稱它為「廚廁」。

  拉開泛黃的塑膠褶門,廚廁看着像是狹窄細長的崛頭巷,巷頭右側是長型廚櫃,放置油鹽糖和煤氣單頭爐,左側是被油煙熏黃的牆壁。巷尾盡處是馬桶和掛牆蓮蓬頭,天花板因長年水氣蒸騰而起泡龜裂。

  陳素試過好好清潔,卻又不懂裝修,也沒有空閒錢聘請裝修師傅,暫且放任不管。她彎腰脫掉安全褲,掀起校裙摟在腰間,與衛生巾搏鬥,礙於她的私處比其他女生更敏感,故不能使用纖維面職的種類,只能使用純棉材質。問題是其透氣功能差勁,經血黏稠,難免感到侷促悶熱,難貼上、難撕下,稍不留神就弄破了衛生巾的護翼,但還是小心捲好,丟到垃圾桶裏去。

  豐腴曲線映在浴簾上,若隱若現,白皙圓潤的素臂竄出,拎着校裙和內衣掉進污衣籃。


  通常洗完澡、擦乾頭髮後,外賣便差不多送到門口。這個遭受校園霸凌,夜路歸家耽驚受怕,既要顧全學業,又要兼職賺錢,因家父出埠工作而被迫早熟學會自理,還想抽空初嘗戀愛的中學生,不得不化身成時間管理大師。

  出浴並穿上大碼短袖睡裙,吃過晚餐,寫好作業,將兩大個黑色垃圾袋帶到樓下,扔入綠色四輪垃圾子母車。回到村屋,如常愛在洗手時搓肥皂吹泡泡,刷牙洗臉,調好鬧鐘,縱身躺倒在床。手機螢幕在漆黑房間中亮起,直照她的容顏,正皺眉猶豫應否向宏毅發送短訊。

  「你隻手無事嗎?」才剛輸入便刪掉,再次輸入並刪掉,「多謝你送我返屋企⋯⋯」

  就是良久未能按下傳送鍵,正當陳素打算收起手機作罷時,宏毅竟傳來語音短訊:「陳小姐,瞓咗未呀?」

  「我睡了,聽日見(打瞌睡表情符號)」陳素立刻以文字回覆。

  「(獻飛吻表情符號)晚安」宏毅亦秒回信息。

  關係已經進展到互傳晚安的程度了嗎?陳素樂得棉被蓋過頭、手舞足蹈,險些把棉被踢上天花板,好不容易才放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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