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7|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歸夢狼河|第九・殘月西風 (6)

芙蓉殿俯御河寒,殘月西風并馬看。
十里松杉清絕處,不知曉雪在西山。


郭琇參本在乾清宮悄悄轉了一圈,又悄無聲息出來,最後依舊進了南書房,那時明珠放假在家已有數日,眾人見這摺子來得巧,料想其中必有蹊蹺,都不想碰,高士奇卻以為機不可失,自告奮勇帶摺子去面聖。

他上到乾清宮大殿,垂手在階下等康熙看摺,聽皇帝總不吭聲,偷偷抬眼一看,不想正和皇帝對上目光,連忙又低下頭去。

康熙輕拍那摺子,問道:「郭琇所言屬實?你都知道麼?眾人都知道麼?」

高士奇欠身道:「回皇上,一向都知道的。」

康熙瞟一眼摺子,問道:「既然他康熙十五年便已收賄,何以十三年來無人參劾?」

高士奇道:「人誰不怕死?這⋯⋯明相大權在握,誰敢招惹?」

康熙起身慢慢踱下御階,走到高士奇身邊時忽然笑了,拿手在他肩上一拍,又踱了開去,口中道:「說得是。人誰不怕死?不過,朕以為不必怕死。反正早死晚死,終有一死,又何必怕呢?」

這話直把高士奇驚出一身冷汗,僵在原地不敢吭聲,只拿眼睛盯著御階,半晌才聽康熙道:「南書房是何主意?」

高士奇小心翼翼答道:「沒有主意,因此臣特來請旨。」

康熙還在殿內踱步,一邊說道:「高士奇,還記得當年商議台灣去留麼?明珠為你圓場,給你台階下,把交涉施琅的功勞給你,免得人說你為姚啟聖開脫,如今怎麼,你這是忘了,還是恩將仇報?」

高士奇大驚,撲通一聲跪倒,說道:「臣沒有⋯⋯臣不敢⋯⋯」

康熙側頭拿眼角瞟他,又道:「朕看你似乎不大靈光。早你不參劾明珠收賄,十三年來你沒有欺君之罪?若依你說,舉朝皆知明珠貪賄弄權,豈不舉朝皆是罪人?你這到底是指著明珠呢,是指著所有人呢?」

高士奇渾身冷汗,連忙將頂戴摘了放在一旁,連連叩頭只不說話。

康熙走到他身邊,拿腳輕輕一推那頂戴,說道:「朕以為李光地比你明白。他是索額圖一手提拔,又受過明珠照顧,他就懂得持平任事,沒有真的攪和進這裡頭。」

高士奇忙叩頭道:「謝皇上教誨,臣明白了。」

康熙走上御階,從案上拿起一份摺子,向下一扔,說道:「你當御史言官那麼好惹?看看這摺子。」

高士奇膝行兩步,將那摺子撿來攤平一看,赫然又是郭琇的參本,參的不是旁人,就是他高士奇,內稱「高士奇植黨營私,表裡為奸,招搖納賄,欺君滅法,其罪可誅」,用詞之尖利,不下於明珠參本。他摺子尚未讀畢,已是汗如雨下,滴在摺子上,又慌忙拿袖子去擦。

康熙居高臨下看著,又道:「朕沒那麼大忘性,至今記得清爽,當年是你變著法子,利用田雯來告密明珠相救吳兆騫首尾,也是你變著法子,利用梁名戍參劾詆毀成德,朕沒和你計較這一筆爛帳,你倒和朕計較武英殿大學士來了。」

高士奇面如死灰,伏在地上不敢言語,又聽康熙道:「朕當初拔擢你一個國子監生入翰林院,是看重你的文才,為了讓你入南書房不給人比下去,還賜你同舉博學鴻辭科,你卻幹這些不爭氣的勾當。朕看你是欠時候醒神,不如你就在籍賦閒,家去讀書寫字,哪日翰林院修書,還借重你長才。」頓了片刻又道:「頂戴便留給朕了。起去罷。」

高士奇本以為要受皇帝重懲,不想只落個「在籍賦閒」的處分,連忙叩頭謝恩,起身退出殿外。康熙便命梁九功取來地上那摺子,將兩個參本並排攤在御案,朱筆在明珠參本上批「除明珠武英殿大學士,餘免議」,又在高士奇參本上批「知道了,另諭」。

一場南書房風暴被皇帝壓了下去。過了幾日,諭旨又下,升吏部漢尚書李天馥為武英殿大學士。這一安排立時引來滿朝竊竊私語,因李天馥與明珠雖不特別親近,其子李孚青卻是成德生前好友,出入明珠府有如自家,且當初授內閣中書正是明珠舉薦,數年間任事勤謹,邀得皇帝青睞而入翰林院,已升遷至從五品翰林院侍讀,此時李天馥繼明珠而為武英殿大學士,似乎昭示明珠並未丟失聖眷,這日傍晚便有一起觀望風色人物帶薄禮去明珠府拜望,有些替未來預留地步的意思。

明珠自放假起便閉門謝客,好事京官到了甘露胡同明珠府前自然都吃閉門羹,一夥人只得將禮物託付門上,正七嘴八舌說話,忽然有人騎馬踏雪而來,才到明珠府前勒馬,立時便有人上前接韁,打千請安道:「李大人來了。」

來人正是新任武英殿大學士之子李孚青,他大老遠便望見明珠府前擠著人,認出都是平素喜好巴結的京官,能不招惹最好別招惹,便不與眾人敘話,只問門上人道:「中堂會客麼?」

門上人欠身答道:「老爺謝絕會客,可李大人不同,這就請隨阿哈進去罷。」

李孚青向眾人拱手告罪,腳不停步隨家人入內,直被領到謙牧堂上,家人奉上茶水,說明珠片刻即到,便恭謹告退出去。李孚青站在大案邊環顧四周,只見滿室圖書依舊,牆上掛著古琴書畫等,就中一幅顯然出自成德手筆,畫山海關風雪淒迷景致,上題《長相思》詞: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他看詩畫落款康熙二十一年,上鈐小印「長白容若」,心想,這應當是皇上東巡,容若初次護駕出山海關所作,邊塞風光兼有御前氣象,思家抒情又切合軍國大事,大約只有他這等身分才作得出來,只如此門第恩遇非常人所能受,所謂高處不勝寒,真是分毫不錯。

他正回思往日情誼,明珠開門進來,一身銀綢暗花袍子,整個人十分精神,滿臉笑容拱手道:「我已聽說湘北的好消息,委實值得大大慶賀,只是我罷官在家,往還多了反而於你父子不利。」

李孚青欣見明珠氣色甚佳,便也拱手笑道:「中堂還是領侍衛內大臣呢,怎說罷官?實在是聖眷隆重在家休息。十幾年來勞心勞力,中堂確實該歇歇。」

明珠一笑,命人奉茶上來,與李孚青同在窗邊坐了,又詢問來意,李孚青便道:「家父遣我轉知中堂,他身子骨不大結實,本打算過兩年便辭官返鄉安養,可皇上差事派得突然,眼下不是推辭時候,再過兩年,風平浪靜了,我們便要回安徽去。」

明珠正捧起茶碗,聽這話不禁一怔,旋即釋然笑道:「入仕原是淌渾水,再怎麼勤謹小心,也免不了出錯,湘北這是聰明之舉,只可惜你父子大好人才,不能為朝廷所用。」

李孚青道:「中堂謬讚。著書立說,本是我輩讀書人所願,一樣報國為民。」

明珠微笑道:「湘北的心情我明白。換了我是他,也是如此作法。」

李孚青怕惹他傷情,便道:「雖如此說,在京時候,孚青願常來拜訪,盼中堂不嫌棄。」

明珠笑道:「說什麼見外話?」又問:「你有日子沒見丰克里、舒徹里了罷?要不趁今日見見?想必齊琛帶他們在淥水亭讀書,正好請你指點。」

李孚青笑道:「正想念他兄弟倆呢。」

他隨明珠起身出了謙牧堂,踏薄雪走向後園。此時天色已暗,家人在梅樹林間掛起小盞琉璃燈籠,熒熒星火照映林間蜿蜒小路,既襯托雪夜薄涼又不失溫暖。走到梅林盡頭,李孚青放眼望去,只見一方池塘深沈如夜,一道白石曲橋通向一幢水榭書齋,四面紅欄,珠簾半捲,裡頭燭光朦朧,影影綽綽,人聲隱約。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彷彿成德依舊在世,正向燈下作畫,水色大筆暈染雪霽初晴明朗夜空,濃淡墨勾勒重重宮殿樓宇,所繪不是別處,正是他曾日日護衛的紫禁城,彷彿紅塵千緒萬端不過一段風景,就在那圖畫裡,康熙皇帝佇立乾清宮外,仰望滿天星斗,回憶登極以來多少驚濤駭浪,以及回憶當中,那些一去不返的人。


|| 納蘭成德全文完 ||

Lan Lin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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