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九・殘月西風 (1)

芙蓉殿俯御河寒，殘月西風并馬看。
十里松杉清絕處，不知曉雪在西山。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京師盛夏鬱鬱蒸蒸，最是令人心浮氣躁時候，偏偏此時一份密摺到京，是齊齊哈爾副都統吳丹北疆軍報。吳丹摺子中稱齊齊哈爾至璦琿舊城沿途驛站並黑龍江將軍衙門俱已建妥，刻下正在黑龍江對岸興築新城，但斡羅斯人不時沿江偷襲，拖累我方工事，一遭我方反擊，便狡獪退守雅克薩、尼布楚二城，齊齊哈爾駐軍既要迎戰又要築城，力有未逮，請旨命寧古塔將軍撥發一千人馬北上增援。

密摺到時，裕親王、恭親王在御前商量西北軍務，三人正說只要東北無事，便可調兵西北，多少威嚇噶爾丹，這褶子一到，皇帝立時垮下臉來，將摺子遞給福全，自己摘下涼帽，走下御階在殿內踱步。

福全看罷褶子，與常寧低聲交談兩句，說道：「大汗，準以吳丹此報，薩哈連烏喇戰端只在頃刻之間，此時必得昭示西北安寧，大汗或可降旨命理藩院敦促噶爾丹約束厄魯特部逃來邊地群眾，同時賜羅卜臧袞布金冊金印，約定明年會同達賴喇嘛使者劃定牧地，如此暫解西北局勢，朝廷不行調兵遣將，也不至於被人瞧出破綻。」

康熙點頭道：「一會兒二哥去南書房傳諭草詔，常寧把同樣意思帶去理藩院。」

福全、常寧欠身領旨，康熙又道：「常寧還去和明珠商量，密旨給寧古塔和齊齊哈爾，別讓外頭知道，否則西北那一齣便不靈了。」

常寧點頭請旨，康熙便道：「吳丹升薩哈連烏喇將軍，旨意到日便率齊齊哈爾駐防八旗啟程前往璦琿，著寧古塔將軍薩布素撥兩千人馬，一千隨吳丹往駐璦琿，一千留守齊齊哈爾。」

常寧又問道：「誰人接任齊齊哈爾梅勒章京？」

康熙道：「一直以來，我盤算的是成德，可這密旨先不提，待到一切準備停當，再明發吳丹升薩哈連烏喇將軍、成德接任齊齊哈爾梅勒章京。」

福全在旁一笑，說道：「去年大汗御筆〈早朝大明宮〉賜給成德，鬧得滿城閒言風雨，都說他要接掌翰林院，屆時上諭一出，他升任梅勒章京，這些人怕不驚得牙都掉了。」

康熙搖頭道：「舞文弄墨他自然拿手，可天下不是文章裡寫就，鞏固江山畢竟還得靠八旗親貴。」又揮手道：「常寧這就去罷，私下把這意思告訴明珠。」

常寧笑道：「明珠恐怕心裡早有底了。」

康熙道：「先前我遣成德去文華殿傳諭，不知回來沒有？你倆出去若見他在外頭，叫他進來。」

福全、常寧領旨出去了，不久成德跨進殿內，打千請安，康熙還在殿內踱步，待他起身便道：「方才我給兩位和碩親王密旨，月內會再明發——吳丹升任薩哈連烏喇將軍，他的齊齊哈爾梅勒章京由你接任。」

成德大吃一驚，忙道：「主子，阿哈並無軍功，怎當得邊防重鎮梅勒章京？」

康熙一笑問道：「你老在乾清宮杵著，何年何月能有軍功？再說，你曾偵探北疆，倒過雅克薩、尼布楚，連地圖都畫回來了，吳丹可還沒去過呢。」

成德正自不知所措，康熙又道：「當年為了顧全你信譽，明珠答應相救吳兆騫，去年他死了，表面上你得個生館死殯美名，實則多少人指著這個覷機會參劾你阿瑪。他做事向來滴水不漏，若不是為了你，不至於落下許多把柄。」

成德聽得臉上青紅不定，只好低頭稱是，康熙又道：「他的功勞不用說了，誰人一時半刻參他不倒，你明面上卻無尺寸之功，這梅勒章京一則歷練你，一則你立下軍功，他朝受人攻訐，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成德一凜，連忙掃下馬蹄袖伏身跪倒，叩頭道：「成德領旨，謝主隆恩。」

康熙走到他身邊，拍肩頭命他起身，自己上階在御案後坐了，低頭復又看摺。成德遵旨退出，還回原處站值，不久日上中天，乾清門內青磚柳葉地面曬得一片白亮，黃琉璃瓦上點點金光眩人眼目，照得他有些頭暈，分明極熱，卻不知怎的一滴汗也沒有，只覺得一團燥熱在胸口悶悶燃燒。

他在烈日下站了大半日，好容易埃到申時下值，快馬加鞭回家，踏進屋內便一疊聲喊熱，齊琛忙命人拿涼水來梳洗，伺候他換上一襲水色葛紗袍，又幫他把辮子重新打過。他神清氣爽坐在窗邊，接過齊琛遞來的涼茶，說道：「我有大事和你說。」

齊琛笑道：「什麼大事？難道你要升官？」

成德喝了一大口涼茶，放下茶碗，將齊琛拉到身邊，笑道：「你說對了。今日大汗派我新差事，月內會有明發上諭。」他看齊琛詫異，便道：「大汗讓吳丹出任薩哈連烏喇將軍，讓我去接任齊齊哈爾梅勒章京。」

齊琛一驚，說道：「梅勒章京？那你要連升兩級麼？」

成德笑道：「正是，可這差事不容易當。齊齊哈爾在寧古塔以北一千五百里，遠得很，一年怕不有半年冰天雪地。」

齊琛道：「你赴任會帶我罷？可別把我扔在京師。」

成德摟她坐在腿上，與她貼鬢笑道：「我當然帶你去，還有丰克里和舒徹里。可我倆得先說好，你去了不許喊苦。」

齊琛一笑，說道：「你不怕苦，我怕什麼？」

成德道：「大汗說月內明發上諭，恐怕我六月之內便得離京，未免到時手忙腳亂，我們儘早商量收拾罷。」

他夫妻倆高高興興在屋內盤算家當，直到酉時正初刻過後，成德聽說明珠返家，便去謙牧堂請安。明珠才換下朝袍，坐在窗邊吃冰湃西瓜，見成德滿面笑容進來，便吩咐家人道：「給大爺多拿些西瓜和涼茶來。」

成德打千起身，站在大案邊道：「阿瑪肯定也知道大汗意思了。」

明珠微笑道：「我心裡早有數。這差事辛苦歸辛苦，卻有他的好處。一則你不淌京師渾水，二則軍功強過別的功勞，更讓你穩住腳步。」

成德道：「我明白，到了齊齊哈爾定然專心軍務。」又見明珠不知思索什麼，便問道：「阿瑪似乎有所疑慮？」

明珠點頭道：「去年阿爾吉善死後，格爾芬去齊齊哈爾，就此留下了。吳丹請旨讓格爾芬送阿爾吉善入京歸葬，可這摺子大汗始終未批，到如今已一年多。今日我和五爺提起這事，我以為大汗不如此時恩准格爾芬回京，外人看著也不像有所偏私的樣子。」

成德道：「五爺恐怕不樂意。」

明珠嘆道：「確實，五爺說，巴不得格爾芬死在外頭。」

成德道：「阿瑪擔憂我在齊齊哈爾遇上格爾芬？我想應當不至於。吳丹有心護著格爾芬，往璦琿上任，肯定也帶上他。就算我倆真的遇上，外滿洲不比京師，想來他懂分寸。」

明珠點點頭，又道：「我還叮囑你一節——萬一遇著了，格爾芬給你難受，你得記著，他是正五品御前三等侍衛，你是正二品梅勒章京，他與你計較，是他莽撞犯上，你與他計較，便是你有失身分官箴，懂麼？」

成德垂手答道：「我明白，絕不會小器犯傻。」

明珠見家人送來西瓜和涼茶，便命成德在窗邊坐著用，自己起身走到大案邊，順手翻動上頭文稿書畫，見有一幅高麗使臣進貢，康熙賞下的豆滿江冬景圖，長白山戴雪綿亙，豆滿江凍蛇般蜿蜒，觸目極盡清冷。他轉頭望向成德，再看眼前這畫，心想，豆滿色禽已是這般光景，嫩泥烏喇更不用說，揚桑阿又有舊疾，行前調養可馬虎不得。

成德正吃西瓜，眼角餘光瞥見父親看著自己，連忙放下西瓜，起身道：「阿瑪有何吩咐？」

明珠笑道：「看你一眼就算吩咐了？」指著案上一樣東西道：「這是五爺的賞，讓你日後帶去齊齊哈爾，明日你可記得謝賞。」

成德上前一看，原來是一方蚺子青和闐玉印，色深而光澤，滿文刻著「嫩泥烏喇」，便笑道：「五爺著實別緻。日後我打齊齊哈爾寫信來，就鈐這小印。」

明珠低頭看豆滿江冬景圖，拿手摸著清淺墨色，說道：「是，你專心軍務之餘，多給你額涅寫信，多畫幾幅畫，給她看看嫩泥烏喇風景。」頭也不抬又在成德背後一拍，說道：「快把西瓜吃了，還去給你額涅請安。」

|| 未完待續 ||

最後一章開始於康熙二十四年盛夏，康熙下了密旨，要放成德外任，為了讓他建立軍功，日後受人攻訐才有資本。明珠對此期盼已久，只是旨意一下，他還是多少有些捨不得愛子遠赴北疆。

Linda Yuan /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