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4|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第006章:瘋子・側寫・輪候椅

2012年01月13日(星期五)

  暴雨隨風淅瀝淅瀝地潲來,從殘舊起皺的杏色傘布上滑落,陳素神情晦暗,踏過磚地不平坦的小水坑濕黏黏的白襪吸吮着腳掌,每走兩步,皮鞋前端破口便噴出氣泡。依舊穿着藏胸的寬大毛衣,因雨水堵塞毛線之間的細孔而變重,醃得肌膚瘙癢,也得披荊在身,否則只憑底下這件單薄的校裙就想蔽體?倒不如撇脫些,露兩點嚮應乳頭解放運動。

  走到巴士站簷篷下,陳素傳短訊給阿軍,將今天不能上班的消息告知,怎料招致對方訊息轟炸,指功課量太多難以獨力應付。她敷洐回道,遇到難題就請教子銘吧,並收起手機。

  這時,有名赤裸胸膛,卻披着同校西裝外套的男生,步至陳素背後排隊。他的牛仔褲有多個破洞,比起剪裁設計,更似用利器捅刺大腿造成的洞口,還黏着洗之不去的褐色血漬——聯想及時,陳素當場頭皮發麻,別過臉去。

  可是男生長着熟悉的臉孔,且穿着同校服飾,難道是同學?偏又沒有印象見過面,出於好奇,陳素僅以眼角餘光瞥向他——這古怪男生長髮及肩、蓬頭垢面的,彷彿好幾天沒在梳理,手持折疊傘,傘布捲起來、傘骨伸直如奧運會火炬般,舉到簷篷外淋雨,來個搞混了水與火的點燃儀式。繼而抬頭張口,把附在傘子上的雨水滴入嘴裏,好像很渴那般。

  驚覺有女生正在偷看,男生隨即垂手,若無其事地低聲哼歌。

  陳素伸手指着旁邊的飲品販賣機:「你係唔係口渴,呢到有汽水機。」

  「我身上得返幾蚊,留嚟搭車好過啦。」他很豁達,豁達到有點惹人憐憫。

  正當陳素想從口袋掏出零錢施予時,「啪啦——」販賣機玻璃櫥窗應聲碎落,嚇得她縮起雙肩。原來男生以肘擊打爆玻璃,取出碳酸飲品,單手開罐,高舉飲盡,逐丟下空罐蹬地踩扁。

  難喝得他吐舌頭翻白眼,片刻後才恢復元氣:「雖然過期,但好過無。」

  是的,機體陳列的全是閒置多年的樣品,難喝事小,中毒事大,何況誰會為了止渴,不假思索犯下刑事毁壞?這傢伙還毫無自覺,自鳴得意挑了挑眉。陳素將手裏零錢放回口袋,退後半步,不太想與他扯上任何關係。

  巴士靠站,陳素乘上來往梅窩碼頭及東涌線的嶼巴路線3M(新大嶼山巴士),那個古怪男生尾隨着上車。縱是平日放學時段,這輛巴士每程接載人流亦不多,畢竟是中年老聚居的社區,車廂不缺騰空的座椅。只是被風雨沾濕的她寧願站着,免得裙襬黏身,弄得更不舒適,捉穩天花板吊環扶手,抵抗那巴士司機打瞌睡危險駕駛的左搖右擺。

  然而車有多晃,身體就有多晃,一個坐在博愛座的禿頭老伯,目不博睛地盯着陳素的上圍不放,眼珠似要脫眶而出,以柏金遜症的手搓揉褲襠處。說不定是無屌之人,自帶震蛋效果。

  陳素心中厭煩地暗忖,大雨天穿着這件又悶又熱的毛衣已夠難受了,到底有甚麼好看?唯有轉身面朝車前擋風玻璃方向,仍是那句話,眼不見為淨。

  不過像過種老到患有勃起功能障礙的淫蟲,可謂相當開通,不看胸,就看腿,哪怕你已揹着龜殼似的背包,也能視姦你的臀部下緣,想當年自己是多麼精壯、多麼短小精悍。同車那名男生看不過眼,橫揮折疊傘,把污水濺向淫賤老伯的眼瞼,遏止那猥瑣目色。

  「你揈乜鳩呀!」老伯緊閉着眼,從褲襠抽出手來擦臉。

  陳素立刻循聲回頭,未及目睹事發經過,只見男生大模大樣地坐在關愛座,任由老伯靠着他的肩膀昏睡,翻開書頁閱讀,眉眼帶笑轉述內文,猶如在說睡前故事:「伯伯你睇吓,呢啲鳩揈揈嘅猿猴,會用武力操控社會場域,自由生活喺舊世界,我揈嘅,就係呢啲鳩。」

  再看真點,老伯前額及其身旁車窗皆見鮮血,擺明被揍暈了。

  天呀!這書是在寫甚麼鬼;天呀!怎麼會是他替自己出頭?女生非但沒有絲毫欣慰,反倒更加焦慮,極度不想與他扯上任何關係。總算來到馬灣新邨車站,他們同時下車,陳素為着擺脫這名怪人,撐傘冒雨快步,率先轉入後巷靜觀其變。直至覷見男生在巷口前街經過,她才安下心來,開啟手機地圖導航,循着心理衛生診的路線前進。


  抵達心理衛生診所的輔導室,陳素推門內進,忽感腳下拂着猛風,趕緊捺着裙襬,慎防被風掀起,低頭望去,原是那種形似巨型哨子的吹風機來着,「嗡嗡——」才剛進來不夠半秒,就被耍成瑪麗蓮夢露的飛裙照片,真的很噁,性冒犯不亞於呼吸頻繁。

  殊不知當諮詢師笑容可掬地上前、遞予乾淨毛時,陳素方知這貨是個女的。

  「等你整理好,我哋就開始,可以叫我蔣姑娘。」

  「唔好意思,整污糟晒。」陳素接過毛巾,下意識地移開視線,環視四周——兩張淺藍色的扶手座椅,置於茶几兩側,以確諮詢師與病人坐在彼此的斜對面,既不會有面對面的壓迫感,也能維持安全距離觀察對方每個反應,疑似基本套路。

  蔣姑娘悠然坐下,翻開筆記放到扶手上,執筆,筆頭輕敲空白頁。陳素仍站在吹風機前,靜候衣服的濕氣消散,很快,便沒有不坐下的理由。而在病人掌握環境訊息的同時,諮詢師亦已開始診斷——

  習慣性地低頭避開眼神交流,雖是青春期常見的社交焦慮,但她如搜索解謎線索般審視環境,看來不單止是感到尷尬,而是過敏多疑。正如她接過毛巾時不是道謝,而是道歉,還假定了自己的過失是骯髒,為此瀏海蓋過眉毛,害怕被人看見,顯然和乳房尺寸過大以致的同儕待遇有關,具有多疑病或強迫症的早期癥症。

  可蔚姑娘料想不到的是,陳素也在診斷着她——

  中性直間白恤衫,修身西褲和球鞋,只化淡裝、沒戴飾物、沒噴香水,誰的裝扮會全無特色到如斯田地?刻意營造平易近人的形象嗎?還是盡量消除或刺激病人情緒的東西?估計是心理專家的職業操守,去個人化,重點討論與練病人切身的事情。

  問題是,你能向某個自己一無所知的人敞開心扉嗎?你不能。

  「趁你仲清理緊,介紹吓自己吖。」蔣姑娘率先開口。

  「你唔係有我個人資料㗎咩?」陳素直覺認為沒有自我介紹的必要。

  似乎連建立信任關係也好不容易,蔣姑娘稍微感受到了。

  「無錯係咁,不過成績好、操行差嘅同學仔,通常都好樂意表達自己,有好多有趣嘅觀點。你唔似係典型例子,令我更加想從你口中認識你。」諮詢師這席話的潛台詞是甚麼?藉着提及處理過的病例並加以誇獎,建立正向的溝通橋樑,試圖解除病人不理性的危機感。鑑於社交焦慮有着將自我意識投射到他人想法上的特質,通過確立有別於其他病例的特殊性,引導陳素把這次面談視為特例、願意展開對話,以找出致病的壓力源。

  悶意壓着陳素胸口,為原有的六公斤上徒添負重,她索性不管衣服太多潮濕和黏膩,想要速戰速決,匆促坐到椅上,思索着該對這個蔣姑娘說些甚麼。她只知自己不願犯相同的錯誤,當你經歷過了暗格、雪崩、便秘臉的解鈴,就能領會,這種場合無外乎表情管理和語言偽術的較量。

  「我係陳素,處女座。」她壓根不相信星座,純粹是個挺好的開場白,「操行差係因為俾人欺凌,成績好係因為上堂專心。」言明所謂的用功讀書毋須佔用丁點的課時間,「細個比較遲熟,爸爸因為擔心,所以帶咗我做智商測試,138。」可惜天賦成了詛咒,不管是姿色或智力,「知道咗反而唔開心,話叻又唔夠叻,衰咗又無藉口。」

  蔣姑娘聽畢放下筆,眨了眨眼示意嘗試理解。

  「你會唔會覺得,唔可以辜負別人嘅期望,聰明對你嚟講,反而係種壓力?」

  「我覺得如果有壓力,或者有唔如意,我會將時間精力用嚟幫助其他人,譬如我去服務中心兼職,輔導小學生做功課。」陳素把握機會,塑造自己心智健全的模樣。

  「咁你好叻喎,識得轉移自己嘅情緒,但係幫還幫,都要識接受其他人嘅幫助。」

  「所以我嚟咗見你囉。」少女佯作樂觀回道,怎奈這偽裝用力過猛了。

  蔣姑娘愣怔了,看穿卻不說穿,過往不乏病者為着盡早結束療程而賣口乘,足以讓她明白迎合對方只是浪費時間。小心避開操控說服,重新主導話局走向,這可是諮詢師眼下能想及的策略。

  豈料陳素當前所採用的策略也是如此,她們疊聲企圖轉移話題。

  「不如你講吓點解俾人恰?」、「不如講吓我唔鍾意啲乜?」

  這讓蔣姑娘不禁詫異,這女孩的心防築得太高了,無縫可入;陳素亦不由焦炙,這女人得套路埋得太深了,無處可逃。

  「我唔鍾意俾人恰,呢點可以肯定。」陳素聳了聳肩,答非所問,試以牛頭不對馬嘴得方式作出模糊表態,劃清界線。蔣姑娘只好反客為主,透過接納病者起初拒絕自我介紹的推辭,翻開其個人資料細閱,打倒方才含有操控意味的對話內容。

  「你又話想從我口中認識我?」陳素見狀警惕。

  「只要有參考價值,我都會睇,咁係為咗令療程更加流暢。」蔣姑娘胡扯打圓場。

  諮詢師不必然比病患者更聰明,可是論心理博弈技巧,手腕要比中學生高明是可想而知的,直奔主題,這回是蔣姑娘想要速戰速決了,「我見你連家長日都係自己去喎,同我講吓你屋企人吖。」

  「究竟呢到係俾人傾心事,定係打聽人哋家事?」

  「家庭健康同心理健康有好大關係,好值得攞出嚟傾下。」

  「如果你係專業嘅,我唔需要講出口,你都估到我嘅成長經歷啦。」

  「唔係咁樣㗎,心理學唔係讀心術,講返你屋企⋯⋯」

  「我唔認為個保密協議可以保護到我!」

  「無錯係,當你有傷害自己、傷害人嘅傾向跡象,例如藏有鎅刀、嘴角受傷,我就可以聯絡相關單位,從你屋企人口中認識你。」

  「我⋯⋯」

  「而家,同我講吓你屋企人吖。」蔣姑娘難藏心中竊喜,揚起零點零點公分的陰笑。

  權力不對等、資訊不對稱、感覺不對勁,受盡霸凌的陳素對這種肉隨砧板上的處境最熟悉了,跟現在完全沒有分別,逃跑呀,逃跑!她瞄向跟前的茶几桌,上面有株種植黃金葛的小盆栽,又睨向掛在牆上那幅油畫,乃隱居田野的小木屋,套路,全是套路!

  黃金葛是天生天養的頑強植物,四季常青,寓意別讓世道妨礙你自身茁壯,偏被放在這向陌生人披露心靈創傷和脆弱的場所,真不覺得諷刺嗎?小屋代表舒適和歸屬,立於與世隔絕的土壤以示安寧,但從這間房子走出去,用不着半分鐘腳程便是密集人群及車流,談何遠離煩囂?這個套路,零錢重作,陳素絕不掏心掏肺將家事攤開來講。

  實質不僅如此,少女算漏了那部哨子型的吹風機,持續發出噪音滋擾,並重複循環着相同陳述或問句,藉以衝垮人的精神防線,姑勿論以刑訊手段對待學生是否符合人道,至少它奏效了。

  「我無做錯事,都無心理病!除此之外,我無嘢講!」

  陳素已惶惑得摳弄拇指,偏又為了隱瞞家世,鼓譟起來宣示立場,證明撇除校園霸凌之外,原生家庭亦是致病關鍵。蔣姑娘對這點毫不猶豫,緊接在筆記上書寫,逐擺出不畏遭人戳破的假笑,好讓對方深思。

  「作為你嘅諮詢師,我只會調校你嘅主觀感受,同客觀事實無關。」

  瞧見蔣姑娘在筆記書寫不休,陳素驚覺自己距離成為「白咭妹」愈來愈近,就怕病歷或耽誤自己未來的職涯,奈何強遭未審先判的她只能見步行步。

  陳素沮喪地步出輔導室,坐到輪候椅上,靜待診所職員通知下週覆診時間,鄰座忽的有人向她攀談:「哇!原來美少女都會揸白咭㗎?」這嗓音好像在不久前聽過,等等!千萬不要是剛才車站那個男生、千萬不要是剛才車站那個男生、千萬不要是剛才車站那個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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