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6|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第009章:父親.早會.手指頭

  鈴聲仍在響着,諸多焦慮堵塞思緒無暇整理,陳素匆忙上樓,先回家安頓好,再靜下心應付該則通話。返回屋內,進入老爸睡房把工具箱物歸原位,坐到將近兩年沒承托過人體重量的床墊上,摘下帽子,撥開黏沾額頭的汗液和髮絲,長嘆口氣。雖則響鈴早已消停,但是該面對的終須面對,按下回撥按鈕,「阿爸⋯⋯」

  「我仲諗住你有嘢忙緊添,等等吓。」陳父邊駕車邊接聽,免生意外,先讓女兒稍等片刻。

  陳素乾脆躺平靜候,寂靜得只聞吱嗒吱嗒的噪音,乃車輛引擎及電氣雜訊聯手夾擊,只有高敏人明白這有多煩悶,不禁皺眉:「你係唔係唔得閒呀?」、「揸緊車啫,而家得喇。」正好陳父遇上紅色燈號,將頭肩夾着的手機挪移到儀錶台吸盤,開啟擴音功能。

  換去方才自顧無暇的語氣,陳父輕軟問道:「最近點呀,喺學校有無過得唔開心?」

  作出這種帶着前設的引導式慰問,證明校方聯絡過家長了,惟陳素尚在琢磨老爸會如何消化此事,唯有配合他的節奏,徨徨問道:「我無事,點解無端端提起學校嘅?」

  「唉呀,你個校長講句嘢都慢九拍咁,救命!話你姨媽到攞去整蠱同學喎,我問有無搞錯?阿女最怕污糟,點會做啲咁樣嘅事?」陳父不慍不火說着,可以他軟善溫順的性格,偶爾大發牢騷,顯然已是氣上心頭:「又話要睇醫生又盛,愈講就愈離譜,傾唔埋欄咪收佢線!」

  陳素頓時語塞,沒預料到老爸時刻維護着她,自己卻在猜忌別人,而且不僅是隨意別的任何人,更是血脈至親。大有長進,撇除羞辱與恐懼以外又新增了另種情緒主題,名為慚愧。她摀住手機底部的收音孔,咬着牙別過臉,自我譴責,暗自扛下所有愁緒。

  良久沒能聽到回覆,陳父還以為通話中斷了:「喂喂,聽唔聽到?」

  直至聽筒中依稀傳來抽噎聲,方知女兒的內心,正待在某個晦暗無明的角落。

  「傻妹,做阿爸嘅梗係保咗你先,就算你有做,都肯定有你嘅原因,我實撐你㗎!」

  「我好驚⋯⋯」陳素鼻音變得濃重,斷續的泣聲已無法順暢說出句子:「我好驚你擔心、好驚、唔知你會點樣睇我、對唔住⋯⋯」

  「唔係咁樣㗎。」陳父把車輛停泊路邊,面露難色,抓撓着山羊鬍望出窗外,登時垂首喪氣。男人要以事業為重,不過就是他無力父代母職的藉口,如這條寂若無人的街道,繁榮基建,形同虛設:「做爸爸嘅,應該要每日陪住個女,應該有俾佢愛、為佢抵擋傷害、令佢有安全感,你值得有個就算天跌落嚟都依靠到嘅人,開解到你、安撫到你。」

  然而壞情緒不能被分割或分擔,有別於你過往的認知,它只能互相拖垮,由單數變成複數,兩個得了壞情緒得人互相取暖,換取將其攤分的錯覺,而與憂鬱相連的神經遞質數量各自維持不變。這是為何女兒的慚愧挑起了父親的慚愧,且無法撤回。

  「好爸爸應該盡嘅責任,我全部都做唔到⋯⋯」

  「最衰都係嗰個女人,你已經盡咗力。」

  陳素不得不為他找藉口,好比在心房築起單向鏡房認人室,以辨識疑犯、誰才是促成家庭破碎的元凶,好歹算有個交代。可即使作為缺席父親,稍有擔當亦不該踏足這下台階卸責,他自問沒有資格,目前最需要的是為女兒鬆綁。

  「你阿媽你遺棄咗我同你,雖然跟住嘅日子你變得好生性好懂事,之但係,我從來唔想你孭住呢個包袱成長。」

  完全弄不懂父親這段話的邏輯,缺失了的,又怎麼可能是負重?變得乖巧和明白事理,瞬間長大,又怎麼可能反過來妨礙到成長?摸不着頭腦的陳素,只知道必須再倔強些許:「我想做得好啲、我想做到最好⋯⋯」彷彿要把賭注全都押在自己身上,咬緊牙關堅持下去,定能實現虛妄:「我想你返嚟我身邊⋯⋯」

  「阿爸我應承你,等下個禮拜我清埋啲手尾,即刻返嚟陪你。」

  縱使陳父嘗試彌補的起點,僅僅是口頭承諾,可對於早就習慣抑壓和忽視情感需求的女兒而言,竟登上第二順位,簡直是得到獎賞。她拭去眼淚,寬容地笑着,暫別了那久違的父女通話。

  陳素獨自坐在床上,環視這了無生氣的房間,曾再三疑惑為甚麼非要打掃衛生不可?正如那掛在牆上的破舊結他,父親多年沒有彈唱,弦都生鏽,為何還留在這丟人現眼?但現在不同了,爸爸快要回家,生活即將徹底好轉過來。


2012年01月16日(星期一)

  忙於來往心理衛生診所、佈置捕捉變態的微型攝錄機、寄送附病毒鏈結的電郵、測量不尋常的肚臍尺寸,陳素壓根忘記要溫習本週上學期考試。雖然以她能力,裸考也能取得佳績,但連考哪個科目都不知道就赴考,良心倒也過意不去。

  穿着校服快步趕往學校,叼着紙包蛋糕,翻開學生手冊看清楚考試時間表。今天是英語閱讀和寫作、明天是英語聆聽和口試、後天要將中國語文三份卷給考完、大後天輪到數學和化學、最後是通識和電腦,考試範圍較小,似乎沒有多大難度。

  難頂的是連考試週也要舉行早會,故意分散排程必修科在每天上午開考,免得同學因沒有需要赴考的選修科而缺席,只為了拍翁校長的馬屁,叫全校上下站着打瞌睡來服務他對公開演講的熱枕,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實。

  站崗在校門前的男風紀,正用不同姿勢晃動着搖擺鈴,並與宏毅嬉耍喧鬧,討論着該怎樣鍛鍊肌肉比較雅觀,畢竟到了那個年齡,玩笑難免有些鹽花。

  可毋須站崗的宏毅守着校門非因閒聊消遣,而是等候陳素出沒,剛瞄見其身影,男生隨即丟掉手中那破玩意,攔到女生面前,嘮叨不停想要博取原諒:「你有無聽我啲訊息呀,其實可能係好事,最多我改喇,以後唔會自把自為代你講說話,你俾下反應⋯⋯」

  單會顧忌李文兩女不知將如何料理自己,已夠讓陳素焦灼,實在無多餘心力應付這些感情瓜葛,何況選擇疏遠的本意,就是為了不要牽累到對方受害。她唯有加緊腳步、眼神迴避着錯身而去。

  及時鐘聲響起,學生們接踵往露天操場集隊,矮個子低年級生趕巧穿插過宏毅跟前,隔開了兩人的距離,暫且延緩糾纏。


  「好多人都問我,阿翁校長,因乜解究要屈就喺梅窩區做教育,覺得大才小用。但我覺得,呢個地方好黑白分明。如果你係有本事嘅,第時咪住富人區住愉景灣囉;如果你要行差踏錯,搭船過對面,喜靈洲戒毒所呀,好行夾唔送。唔好以為離你哋好遠呀,個零鐘就到㗎喇!想做人定做垃圾,你哋自己揀,唔好賴學校,我伯爺開辦呢間學校,唔係畀你哋攞嚟賴嘅!」

  腰間肥肉要比講台還寬,堪比在西裝底下的身上纏了兩頭豬隻屠體,或健身者翻動的大輪胎,真虧那正對校舍的鋼製地台能有此等承重,翁明憲的演講確實不容忽視。成天到晚自吹自擂,估計他是在外面受了冤屈氣,借意罵學生來發洩。

  說穿了是沒有別家校董傻到欽點他當校長,否則早就收拾桌子跳槽。

  陳素站在中四級的隊伍後排,偷偷探頭,以眼角餘光睄過前頭。不出所料,猜到翁校長又要發表偉論的李文兩女存心遲到了,至起碼不必害怕猝不及防地被推下樓梯,她們絕對幹得出這種事,而且沒有人敢指證。不過弔詭的是,存心遲到的不單是李文兩女,往常能肆意違規不受懲罰只有她倆,其餘幾名同學跑哪去了?

  此時何主任上台與翁校長交頭接耳,提醒他差不多到考試時間,得快點讓學生上課室,這專為踐踏學生心靈而設的早會致辭才暫告段落。何主任接過麥克風,安排各班級隊伍往指定課室應考。

  校舍內分別有東翼、西翼兩道樓梯,早會完結上課室時,中三及以下的班級隊伍會分流到東翼上樓,中四或以上的班級隊伍則分流到西翼上樓。也就是說,高年級生要途經地面樓層的走廊,包括金工及木工室,醫療室和更衣室都分佈在走廊的兩側。

  這是為何陳素在前往西翼樓梯的途中掉隊,全是暗算好的地利人和。

  戴着顱骨金屬戒指的手,從虛掩門板後伸出,倏地扯着陳素的馬尾辮,一把拉進女更衣室!猛力關上更衣室門,切斷所有光線,繼而發出將門栓扣緊的聲響,「喀喀。」

  陳素摔倒在濕滑的地面上,連髮圈也被扯斷,頭皮不知該發麻還是發疼,驚得趴着撐、跪着爬,摸黑觸碰到疑似鞋碰及足踝的形狀,她立刻抱腿求救,彷彿要捉住救命稻草,卻只換來無情的蹬踢。強踹到胸部就像被鐵鎚砸了個大洞,那餘震,好比用縫紉機針頻頻刺穿乳腺。

  「嗬——」她痛得捂胸喘嗚,總算知道李文兩女及其同黨跑哪去了。

  更衣室燈管閃爍着亮起,欣驕以高居臨下的姿態在逆光中現形,雖在意料之中,但那彎憤恨切齒的獰笑,以往從未見過,堪比怪物。其時雨彤及五名女同學圍圈站立,像人牆似的堵住陳素的去路。

  「你哋聽我講先,我搵緊係邊個做㗎、好快就會搵到、你俾多少少時間我,我證明俾你睇⋯⋯」這些求饒說話不由自主地自陳素嘴巴蹦出,幾乎算是求生本能,逐連忙掏出手機按開即時傳輸的影片檔案,表明能洗脫嫌疑的決心。瞬間就被雨彤奪去手機、擲向瓷牆,卻還面相慈祥。急得陳素目光搖晃彷徨,冒汗發顫:「唔係我呀、我、有片為證⋯⋯」

  千言萬語不過就是空氣振動,沒有任何意義,至少欣驕認為如此,她慢步進同黨築起的人圈內,蹲下身來,粗暴掐住陳素臉頰:「你咁怕要聯絡家長、咁怕佢哋擔心,就算相隔異地都好,感情肯定唔差。同你相反,我老竇有個癖好,鍾意聽到未夠秤嘅𡃁妹慘叫,連親生女佢都唔放過。」

  欣驕眼眶泛淚,但仍狠狠地笑,時刻逼迫着自己變得更強。

  「我發現原來只要有錢,就真係可以做乜都得,你奈佢唔何㗎。」她站起走到掛衣椅前,取出背包裏的手持攝錄機:「我想你試下做我嘅角色、試下理解我嘅感受,話唔定我哋做到朋友呢。」

  語畢,欣驕按鍵錄影,雨彤帶頭上前,壓着陳素雙手撲倒在地。其餘五個女生隨同動手施虐,十二隻手、百二根手指頭,抓、扭、擒、扒、摳,如剝洋蔥般把針織毛衣、連身校裙、防走光安全褲、束胸胸罩、內褲脫個清光,可只有陳素本人被嗆得痛哭失聲。既在發狂踢打反抗,又要遮掩乳首,還得擋住胯下,更想攥着衣服不放,最終全部失守,一幀一幀地曝露在鏡頭之下。

  頓然回憶湧現,那個能讓你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邪惡的「東西」解封了。

  當時陳素駭入李文兩女的電腦,目睹的正是此情此境,早在自己遇害前,許多其他女生就曾被脫至全裸拍成影片,脅迫合謀、同化,統統存檔在其硬碟內。那道埋藏在潛意識裏的陰影,她全都記起來了。

  伸手指着陳素縮小至直徑7.5mm的肚臍,眾人捧腹大笑,揶揄難道是將縮陰球放錯地方了嗎?拍完小視頻後,李文兩女當然能有這閒情逸致趕赴考場,臨行前還不忘把陳素衣物丟到馬桶,她們並非隨意找個廁格,而是精心挑選過的、浮沉着稀爛糞液和月經血的馬桶,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喝蕃茄牛肉湯。

  陳素赤條條地待在更衣室,披頭散髮,瑟縮角落,眼神空洞毫無焦點,靈魂已然散碎。這是寸絲不掛的空前災難、毛皮骨肉的滅絕事件、孤身隻影的世界末日,奠定陳素的人生,徹底玩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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