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一直在這裡，就沒有可能到那裡

日本橋的午休時間，我找到了一家自己喜歡的咖啡館。很小的一家咖啡館，牆上貼著東京地圖和世界地圖，收音機傳來老舊的西洋樂曲，大部分客人都是獨自一人，面向牆壁望著手機默默滑，和我一樣。

咖啡館每天都更換咖啡豆，一天提供兩種選擇，我總是選擇比較酸的，比如今天是贊比亞，日式炭培也好喝。有時候我選好了，年輕的店員會得意地跟我說：「這豆很稀有喔！」通常，我會坐到下午一點午餐時間結束，把空杯子放回櫃檯，朝門簾裡頭喊一聲「ご馳走様でした」，再轉身走出咖啡館。

「ご馳走様でした」，感謝招待。明明是自己付的錢，還是要感謝對方經營了一個讓人放空放鬆的空間，讓人在炎熱的烈日當空有一個與外界脫節的角落。「ご馳走様でした」，感謝招待。反正不管是不是你喜歡的空間，這句話既是客套的日常，也是日常的客套，跟品嚐了第一口食物後睜大眼睛驚嘆「美味しい〜」同出一徹。

但我其實真心喜歡這裡。

這幾天反覆琢磨，我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走了。在寫「覺得可能真的要走了」的時候，我停頓了一下檢視自己的遣詞用字：可能就是也許不可能，真的就是也許有假的，覺得就是感覺也許誤我。是否因為書寫的速度過於緩慢，趕不上想法與感受，於是寫下的話語無法精準描述身體當下的厭惡、無奈、或悲傷？

今天早上醒來，我終於感到默默的悲傷。我原本使用「淡淡的悲傷」，但它不是淡淡的，它真實且穩定，並且附有重量。感受到悲傷時我人還躺在床上—你是悲傷，我對它說。

我想要離開一份事少錢多離家近的工作，他們都說我肯定瘋了。

上週，我將會議上準備的資料讓老闆過目，他瞄一眼臉色變了，質問為什麼沒有事先通報。都提了好幾次，我說。他鉅細靡遺地審問在什麼場合什麼地點我曾經提過此會議，檢查所有1:1記錄，如檢察官上身，堅持自己不可能忘記。我在心中嘆了口氣，只是個小會議，別說之前提過，即使沒提過又如何，重點不是會議目的和內容嗎？

就是這些讓人在心中嘆氣的小事，倒也不算偶發。比如被批評不愛跟他人打交道，比如被要求升降辦公桌必須在下班之前降下來，比如當眾諷刺調侃「她說話很直接，她是這裡的老闆」，比如在介紹給其他同事時加上「你要小心她，她才最可怕」，三天兩頭因為權利不對等而被霸凌的「小事」。

撇除這些「小事」，工作確實事少錢多離家近。其實只有事少錢多，這裡不是我的家，而且離家很遠。說到這，肯定有人誤會「事少錢多」這件事，這只是在描述工作內容沒有價值，花多一分錢都是浪費的意思。說到這倒好像我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你不在這裡要到哪裡？我問自己。

不知道啊，但是如果我一直在這裡，就沒有可能到那裡了。我說。

你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幹嘛不就先在這裡？我問自己。

不行啊，如果我一直在這裡，就永遠不知道那裡了。我說。

那裡存在嗎？那裡可能不存在，但我不離開這裡，就永遠沒辦法知道那裡。難道錢多事少是你唯一的追求嗎？我問步入中年的自己，羞愧得頭無法抬起。

你也聽過那個在郵輪頭等艙吃泡麵的故事嗎？一對老夫婦帶著孩子贈與的頭等艙船票登上豪華遊輪，但因為船上設備的費用都很貴，節儉的老夫婦不捨得消費。幸好他們怕船上伙食不合胃口，隨身帶著一箱泡麵，既然吃不起船上豪華餐廳的餐飲，每天以泡麵充飢。航程最後一夜，老先生擔心回家後親友問起船上餐飲如何，自己可能答不上來，於是和太太商量後決定到船上餐廳用餐。結帳時，侍者請老夫婦秀出船票，拿出筆在船票背面的許多空格中劃去一格。船上所有消費都包在船票裡了，吃到飽，不用錢。

我是不是誤會了自己別無選擇？

我開始規劃回去的可能，一開始先回家過年，然後到拉達克去看看，在那裡生活個兩三個月，看看是不是將「一路順風」寫完。然後，到倫敦去找愛畫畫的阿芝，找機會一起走一條最短並且隨時可以轉搭車的朝聖之旅；到巴黎找十幾年後還在打工度假採葡萄的嬉皮泰勒；到佛羅倫斯找從敘利亞一路逃離戰火離鄉背井的戴拉；到布達佩斯鄉下河邊的小屋探訪誠懇的查，一起在他家後院烤據說比德國香腸還好吃的匈牙利香腸。我還要從過去的記錄中找出那對德國情侶的聯絡方式，我在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上了他們的車，那是長達2天1夜的順風車，但那還不是最長的順風車。十幾年前旅途歸來的初期，德國情侶屢屢嚐試與我聯繫，但因為種種不知名的、或莫名的理由，我沒有回應。

那麼多此生必須，而且真心想做的事，我還可以列出再列出一長串，寫到紙的邊框到紙的外面都停不下來，而自己居然還拘泥在錢多事少被霸凌的崗位上，荒廢了頭等艙船票。

離開之後，「ご馳走様でした」的這種客套是我會想起的事嗎？我想大概不會。山脈，延綿延綿的山脈，將會是我在這片土地上，最大的想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