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死侍與金鋼狼》：再會了福斯，哈囉迪士尼

當我坐進影廳，銀幕開始播放《死侍與金鋼狼》（Deadpool & Wolverine, 2024），熟悉的漫威宇宙片頭音樂開始沒多久，就聽見有個人聲跟著哼唱，原來是號稱「漫威耶穌」的死侍等不到正片開始，就急著跟觀眾哈拉：「聽到這個開頭音樂很爽吧」！我忍不住笑出聲，心事完全被他說中了。這簡單一句話，乘載許多影迷的共同心情──即使近年看了好幾部令人失望的漫威電影，但全系列曾經帶來的感動，仍在配樂響起時自然浮現。而看完《死侍與金鋼狼》之後，理智上能挑出不少缺失，但情感上相當愉快滿足，可說是繼《蜘蛛人：無家日》後「賣情懷」賣得最成功的電影。

《惡棍英雄：死侍》（Deadpool, 2016）系列的第三集《死侍與金鋼狼》，背負的壓力不小。畢竟六年前推出的續集《死侍2》（Deadpool 2, 2018）評價不若首集佳，加上這回出資方從福斯影業換成買下他們的迪士尼影業，許多觀眾擔心「尺度」會受限，而且演員名單還加入在《羅根》片尾死亡的金鋼狼，恐會傷害該片的悵惘意境。何況，就如萊恩雷諾斯在《死侍與金鋼狼》的嘲諷：「你（金鋼狼）加入漫威影視宇宙的時間點是他們的低潮」，究竟漫威還知不知道如何找回觀眾緣呢？

幸好，以上擔心都是不必要的。《羅根》裡的金鋼狼羅根並未死而復生，那淒美傷感的收尾並未被破壞；對尺度的疑慮，也在開頭的血腥殺戮與賤嘴嘲諷之中消失；更令人驚喜的是，《死侍與金鋼狼》不僅成為近期頗為迷失的漫威影視宇宙放慢腳步好好與觀眾溝通的橋樑，也是對福斯影業時期超英電影的溫情緬懷及告別。

整部片最不重要的就是劇情，在此先簡短帶過。在「死侍」韋德申請加入復仇者但失敗後，他決定放棄超級英雄人生，成為二手汽車銷售員。然而時間變異管理局的悖論先生找上他，要他去神聖時間線「做大事」，也因此得知他所屬的時間線，由於失去「定錨者」（金鋼狼）而終將消失，甚至，悖論先生認為這太沒效率，準備使用「時間開膛手」來迅速終結此宇宙。於是韋德下定決心要從別的宇宙找一個金鋼狼過來，幫他拯救自己的宇宙。

在《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後，漫威推出的作品越來越令觀眾提不起勁，觀察 2023 年兩部電影的票房，都顯示這塊招牌已失靈。而《死侍與金鋼狼》像是漫威影業在跟它的觀眾群修補關係，不再擺上面具假裝沒事，而是放下防備承認問題，明白不能再一意孤行、趕鴨子上架擠出大家不想看的故事。在《死侍與金鋼狼》上映的首周末，漫威於聖地牙哥國際漫畫展宣布，過去飾演鋼鐵人的小勞勃道尼將回歸扮演反派「末日博士」，並找回《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導演羅素兄弟來執導《復仇者聯盟》系列的未來兩集，原本以征服者康為主軸的規劃已經打掉重練。戲裡戲外互相搭配，表現漫威影業積極討好觀眾的態度。

這回《死侍與金鋼狼》在各方面卯足勁要討好各年齡層觀眾，例如選用好幾首在多年前極為當紅的流行金曲，如 Goo Goo Dolls 的〈Iris〉、超級男孩的〈Bye Bye Bye〉、艾薇兒的〈I'm with You〉與瑪丹娜的〈Like a Prayer〉，都是辨識度極高、有點年紀的觀眾一聽就會被拉回時光隧道的歌曲；此外，當然要有小動物製造溫馨，這回找來飾演「Dogpool」的狗狗演員 Peggy，曾獲選「英國最醜的狗狗」（不是開玩笑，新聞在此），毀容的死侍第一眼就超愛牠，相信是帶著許多理解與憐惜之情；而漫畫迷也有被照顧到，本片精心設計出讓金鋼狼能穿上漫畫裡經典 X 戰警制服的藉口，補償先前電影裡的金鋼狼都是穿著皮衣或白色背心的遺憾。

而死侍的人設就是「知道自己在漫畫裡」以及「常常打破第四面牆」，因此這確實是最適合被漫威搬出來向觀眾輸誠的作品。他可以一邊演著電影、一邊達到與觀眾互動的「隨片講評」（audio commentary）效果。這真是暫時擺脫超英電影疲勞的好方法，讓片中主角跟著觀眾一起批評漫威影視宇宙的現況、吐槽超級英雄電影的通病、嘲諷迪士尼的尺度等等，觀者笑開懷之餘也一吐怨氣。

迪士尼給編導相當大的自由，萬事皆可酸，即使是漫威影視宇宙的掌舵者凱文費吉也逃不掉被嘲諷的命運，不過我也想到：萊恩雷諾斯怎麼沒敢提自己前妻是復仇者聯盟的一員呢？看來還是有些玩笑是禁區吧。

此外，兩位主角同台的火花四射，一位是需要不斷嘴賤嘲諷以掩飾內心不安全感的中二男子，另一位是只想自溺於往日遺憾中的沉默漢子，性格差異帶來冤家聚首的喜感，但角色設計上都帶著遺憾與痛苦，替諷刺喜劇風格加上情感重量。在過去，「搞笑又動人」是漫威影視宇宙好幾部佳作的共同特質，例如《星際異攻隊》系列與《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但後續作品已經好一陣子找不到那樣的手感，《死侍與金鋼狼》則再度掌握甜蜜點，帶來好笑又不會過於輕浮的娛樂作品。

不過，由於編劇選擇讓笑點大量聚焦於娛樂產業現狀，使得《死侍與金鋼狼》只能被當成過渡之作，是一個對「超英電影疲勞」的喘息與檢視，本身的電影價值被犧牲不少。想想本片的笑點，大多關於漫威影視宇宙的表現、迪士尼買下福斯的新聞、哪個主角正在巡演百老匯音樂劇《The Music Man》、哪個主角的老婆是誰、哪位又剛離婚⋯⋯等等，三十年後若有影迷翻出這部老片觀賞，很可能會是一頭霧水。

它像是獨屬今日的脫口秀，評論時事與娛樂消息，但對於不在此時空的觀眾，本片褪去笑點之後，很難被當成獨立作品看待。它太依賴兩位主角的魅力與火花，故事本身實在差強人意，邏輯漏洞也不少，例如悖論先生為何如此堅持抗命使用時間開膛手、為何其他宇宙來的死侍都要與主角為敵等等，這些都沒有合理的說明，或者片中曾有解釋但夾在滿滿彩蛋與笑料之中讓人很難跟上。

此外，動作戲的部分，亮點在於劇組如何以幽默的方式處理，但動作本身乏善可陳，鏡頭與構圖欠缺創意，即使是片中一場集結主角、反派、與幾位客串明星的大動作場面，明明那麼有潛力，導演都還是讓大家各打各的，沒有團隊合作的模樣、亦缺乏聰明有趣的策略，毫無美感亦無記憶點。美術設計也是較弱的一環，尤其關鍵場景「虛空」（The Void），雖如萊恩雷諾斯承認的「很像《瘋狂麥斯》」，但整體色調畫面差多了，整片的土灰色極為扁平，沒有個性與特色。

幸好，在眾多問題之中，《死侍與金鋼狼》至少緊緊抓住一個與粉絲產生共鳴的關鍵：情懷。它有很多明星客串，但不是為了找其他漫威主角鋪陳續集，而是回顧二十世紀福斯影業時期的漫改電影夥伴們。如果你看過《Ｘ戰警》系列、《刀鋒戰士》系列、《夜魔俠》、《幻影殺手》與《驚奇四超人》系列，也一路跟隨《金牌手》從計畫拍攝到胎死腹中的新聞，那麼《死侍與金鋼狼》會是讓你驚喜與感動連連的作品。

編劇安排這些人物出場的方式很聰明。同樣是找明星客串，《奇異博士2：失控多重宇宙》把他們當成出場即終戰的免洗角色，《死侍與金鋼狼》則多給一點空間發揮，增加尊嚴與致敬意味。而懷舊感與時間濾鏡的運作方式就是如此神奇──事隔多年再度見到這些演員穿上戲服，最先浮現腦海的不再是當年的電影缺點，而是看見失去、錯過的機會。歷史是贏家寫就的，但這些輸家亦曾努力過。當我看見那位年過六十的演員，酷酷地說「世上只有一個刀鋒戰士」，簡直就像見到一位老友般開心，也想到那系列的豐富潛力，以及系列第三集評價糟糕、黯然退場的惆悵。

這些「不賺錢」的角色，被擺在時間變異管理局拿來收留無用人物的「虛空」裡，讓人忍不住對數十年的漫改電影歷史傷感了起來。有多少演員，曾用他們的青春去等待一個重要角色的成功，但時間、時機是最大的敵人，畢竟幕前人員受到較大的外表及體能限制，過了某個年齡階段就不再適合主要角色，不是每個人都能從驚奇四超人的霹靂火變成美國隊長、或者從失敗的死侍變身為綠光戰警再華麗轉身成為受到全球歡迎的死侍，更沒多少人能「演到九十歲」。想想亨利卡維爾的超人、查寧塔圖的金牌手或者珍妮佛嘉納的幻影殺手，他們可能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重要又有潛力的角色，有機會發展成精彩長青的系列作，卻碰上演員無法控制的外在因素，讓角色連收尾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就連死侍一角也差點碰上類似命運。當初萊恩雷諾斯飾演的死侍在 2009 年的《X戰警：金鋼狼》初登場，由於上映後市場反應不佳，原本的死侍獨立電影計畫也被擱置，要等到萊恩雷諾斯穿著戲服的電影測試片段在 2014 年「意外」流出，並廣受好評，才讓《惡棍英雄：死侍》獲得推出機會，甚至也挽救了萊恩雷諾斯的演員生涯。

《死侍與金鋼狼》跨出漫威影視宇宙的範疇來安慰漫改超英電影迷，讓死侍及金鋼狼在擠進新宇宙的同時，不忘自己在哪起家──二十世紀福斯曾養出刀鋒戰士、X 戰警與驚奇四超人這些漫畫角色的主流知名度，掀起一波漫改電影熱潮，這些角色值得一個充滿掌聲的謝幕。

至於要參與這個宇宙的未來的演員們，表現都相當精彩。主角萊恩雷諾斯不用說了，他確實生來就該飾演死侍，現在演到第三集更是駕輕就熟；休傑克曼仍然是那位沉默勇敢善良的金鋼狼，但在死侍的陪伴映襯下更為輕鬆些，本片極少數沒在搞笑的戲全都有休傑克曼，他帶來如《羅根》那樣出色動人的演技，而劇情需要之時，也能挺出誇張的腹肌，令人瞠目結舌，可以說二十幾年來從內到外，他都不辜負金鋼狼這個角色。

馬修麥費狄恩飾演時間變異管理局的主管，演得超有喜感，簡直像讓他獲得艾美獎肯定的角色──美劇《繼承之戰》裡的湯姆，只是回復成這位英國演員的原本口音；在影集《王冠》扮演年輕黛妃的艾瑪可林，飾演虛空裡的大反派卡珊德拉，她是 X 戰警裡頭「X 教授」查爾斯的雙胞胎妹妹，同樣有強大心靈能力，雖然劇本沒給太多發揮空間，但她的舉手投足別有特色，自帶氣場，尤其那帶著瘋狂邪氣的堅定眼神更是讓人發毛。

《死侍與金鋼狼》的全球首周票房非常成功，以 R 級電影來說更為難得，替近年死氣沉沉的漫威超英電影表現打了一劑強心針。現在這個電影宇宙比死侍更需要「重生」能力，漫威在聖地牙哥國際漫畫展的各項重大宣布，也證明他們非常渴求反轉機會，任何可能性都不願放棄，影迷們就先樂觀其成吧。我不知道迪士尼會否如死侍所言，要休傑克曼演到九十歲，但感覺明年滿六十歲的小勞勃道尼很有機會哩，在此先祝福他壽比南山了。

全文劇照提供：迪士尼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