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共同擁有一層十幾坪大小的公寓像共同撫養一個孩子。他們共同擁有家裡面所有的東西除了房間。當初替他們裝潢的設計師再三確認過,他們要的是兩間獨立的單人房,而不是一間寬敞舒適的雙人房。
「雙人房的空間會比分割後的單人房大很多,你們不要嗎?而且雙人房不僅格局比較好規劃,連預算也比較省,你們真的不考慮看看?」
「不用。因為那不是他想要的。」
「那也不是她想要的。」
於是設計師只好勉為其難地為他們規劃兩間房間,兩間都只容得下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和一組桌椅。
他們不喜歡黏膩,所以生活不總是成雙成對。
比如平日通常是她先出門上班。他起床後總能在餐桌上看見她放的早餐,有時只是一顆水果,有時是她吃剩的芝麻包,但有時會異常豐盛,一大個鮪魚蔬菜燒餅和一杯榛果拿鐵。「如果涼了記得微波再吃」她會在食物旁放一張手寫字條。「今天會被太陽烤焦吧⋯⋯」、「我夢到你出意外,早上醒來眼睛又溼又腫,虛驚一場」。自從他們一起搬進公寓,他把每一張她留的紙條都好好收著。下班後多半是他先回家,他會親自下廚,並且也留下一些字。不想說話,或者沒空說話時,至少還有紙條連結著彼此:「做惡夢?那晚餐後一起來看六人行吧!」
他們追劇看電影總是把燈熄掉,刻意營造影院的氛圍,只留廚房幾盞光,微弱地照向客廳,使他們不至於看不見彼此的臉,跟臉上的表情。她喜歡喜劇配黑巧克力,他喜歡動作片配木瓜牛奶。他們都喜歡愛情片配勁辣口味的咔辣姆久。他們分別坐在雙人沙發兩側,一起蓋同一條森林圖樣的毛毯,輪流抱同一個紅色抱枕。毯子底下不曾相擁、肌膚不曾貼近,某次她看催淚電影看到唏哩嘩啦時他遞衛生紙給她,安慰,用語言,而不是肢體。
「我累了。」
「晚安。」
「早點睡。」
她回房間,回到自己的單人房。他收拾未完的電影與家裡的光,收拾成睡眠該有的樣子。他確認陽台種的羅漢松還健全,例行公事一樣把窗簾闔上,然後回房間,回到自己的單人房。
夜晚永遠這麼壁壘分明。她關門以後,他停止參與她的世界。關於他在她關門後做了什麼,看A片、喝酒,或是看更多的A片,她從來都不知曉。
他其實是比她更耐不住寂寞的。少數時候他縱容自己踰矩,偷偷摸進她的單人房,若無其事擠在她身旁狹窄的空位,而沒有碰到她。他端詳著她平時不會輕易裸露的身體部位,忐忑而好奇。唯有在夜晚才能擁有這種捧在手心裡的秘密,他想。他善於將私密的事物轉印成一種永久記憶,然後他趕在她第一個夢結束之前離開,回到自己的單人床,接續著她做他第一個夢。
她知道他不知道,她其實也做過相同的事。夜晚是多麼危險的存在,自己築起的壁壘那麼容易就被剷除。
在外她總是宣稱自己單身,不需要愛情也能活得幸福。他則說,自己終究是個無法戀愛的人,因為年輕時候幾場破敗的感情使他從此對愛感到絕望。他們像一具切開的身體,分工活著,卻又在某些時刻需要彼此,不得不把分離的東西一一組裝回來。
他們一起過生日,一起徒步旅行、尋找提供兩間單人房的旅館,一起吃湯圓同時被燙到,他們一起怕蟑螂一起在家裡尖叫閃躲直到蟑螂還是沒死。然而他們都害怕黏久了會膩,所以從來不貪求更多,拒絕對方以前先拒絕自己的渴望,拒絕情感向下探究,拒絕碰觸,不牽手不擁抱不親吻。不是愛,所以不能。
最近她在他們家的藝文工作室裡進行一場實驗性創作。她把她買過最便宜的老舊單眼鏡頭泡在SDS,一種界面活性劑裡頭,她想知道一週後,這台相機所見的世界會有什麼變異。
「那妳第一個想拍的東西是什麼?」
「拍你啊。」她毫不思索地說。
好長好長的對望凝結在那日午後時分。她愛著他眼神裡的無愛,他也愛著她言語中明朗的不明朗。最靠近的時刻莫過於此了,一丈量就會消失的距離,他們向著彼此,微笑,感受片刻的暫停流動。後來他跟她都忘了那個下午是如何結束、如何又走成夜裡兩間無關的單人房。就像他們也忘了,彼此是怎麼相互無愛至今,不提分手,但也未曾定義交往。
偶爾他會幻想,何時他們才能真正擁有一個孩子呢,而她也會笑著構想同樣的情景,再很快回到現實。他們已經活得像一間雙人房,只是他們依然堅持一輩子睡單人床,維繫著這種無愛式關係,一路到老,並肩而不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