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2|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哼著歌的漢堡秘方〉


    「埃斯特,你的員工編號怎麼變146了,你弄丟你的員工證了嗎?」客人在開店五分鐘時踏入大門,點了一份經典套餐後便坐入門口左邊的第二桌,用近乎無禮的大聲量說道。

    真是遜斃了。埃斯特心想,擦拭著手中的刀具。那位客人的「天賦」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時間的流速,他是一名送貨員,以上班從未遲到為榮,每天似乎活在時鐘的圓形邊框裏。

    「是啊!是這半年的第二次了。」謝爾蓋用粗壯的手掌拍打埃斯特的頭,說道:「這小鬼弄丟的員工證加起來快要可以讓我破產了。」

    埃斯特身子一僵,滿臉通紅。他曾與謝爾蓋溝通,說自己沒必要配戴員工證,畢竟整間店就只有他一個員工,但謝爾蓋僅回一句「這是規矩」便沒了下文。埃斯特想離開現場,於是找了個藉口:「我去補貨。」他內向的個性向來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快速走向了通往地窖的門。

    「埃斯特!」謝爾蓋粗魯地揪住他的衣袖,力量沒控制好,讓埃斯特撞到了煎台邊角,一股刺痛襲上腰後。「跟你說過多少次地窖只有我能進去。」他讓埃斯特留在吧檯,自己打開門,走下通往地窖的樓梯。

     

    「老闆是不是把漢堡的配方藏在地窖裡?這麼神秘兮兮。」客人看著關上的木門說道。埃斯特也這樣認為,之前有其他餐廳的老闆派服務生喬裝打扮成顧客嘗試溜進地窖,被謝爾蓋抓到後鼻子都被打歪了,牙齒是掉了幾顆呢?埃斯特用力搖了搖頭,試圖驅散腦內的空白。

    「他連你都沒有透露漢堡的配方?還真是個多疑的人。」客人攤了攤手,吐槽般地說道。而埃斯特覺得這只不過是謝爾蓋謹慎的個性使然,他連醃漬肉排的流程都在地窖完成,不讓任何人參與。他無法想像有有其他人能知曉漢堡的配方,除了謝爾蓋的女兒。

    埃斯特沒有再回應客人,埋頭準備其他顧客的餐點。他一直都嚮往著能成為謝爾蓋,儘管為人粗魯暴力,但他總是能讓人喜愛,好似有什麼魔力一般。

    埃斯特很喜歡謝爾蓋,他就像是埃斯特理想中的父親,儘管他不是那麼完美。埃斯特出生在伯明罕北方四十公里的一個小村,因為生活困苦,加上家裡小孩又多,埃斯特總是只能與其他手足們分食殘羹剩飯。父母也不太關心埃斯特,在他記憶中,只要稍微哭鬧,甚至只是父親在外受氣,便會將他毒打一頓。某年,英國發生了經濟危機,迫不得已,又或是順水推舟,埃斯特被送往了母親的大姊家,但她們也自顧不暇,最後是由住在鎮郊的謝爾蓋收養了他。

    其實這些事情埃斯特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他有一點輕微的記憶缺失,或許是年幼時的營養不足所致。他只回去過故鄉一次,是去年謝爾蓋的女兒出嫁的時候,他們一同乘著汽車去往伯明罕,途中有經過埃斯特的村落,那裏的景象與埃斯特記憶相差甚遠,他甚至懷疑這裡真的是自己的故鄉嗎?但埃斯特沒有下車,這些年來父母從未探望過他,他也沒有從姨母那聽聞有關父母的消息,於是他沒有下車,他已經有謝爾蓋了。

    埃斯特有時會想,如果他遺忘自己有健忘這回事,那麼他的健忘是否就會不藥而癒?然而這點假設從未獲得證實,腦中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便是自己有健忘,像是烙印一般,比所有事都還記得。

     

    一陣刺痛將埃斯特拉回現實,他的左食指腹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汩汩地流出。埃斯特打開水龍頭,將刀刃與傷口置於下方沖洗,看著傷口逐漸癒合。他的「天賦」是修復身體組織,這種小傷口不用花三秒就足以修復。埃斯特十分為自己的「天賦」感到驕傲,他至今還沒聽說其他人擁有比自己更厲害的「天賦」,如果有,大概是謝爾蓋吧。

    謝爾蓋的「天賦」據他所說是敏感度遠超常人的味蕾,他也是藉由這個「天賦」研發出了漢堡的秘方。他二十年前就與妻子一同開設這家店,但生意一直都沒什麼起色,這也導致他們磨去彼此的愛,爭吵代替了擁抱。妻子最後也離他而去,只留下一個女兒由謝爾蓋獨自撫養。然而上帝卻為他開了一扇門,他覺醒了「天賦」。沒過多久,在他將經典漢堡中的肉排配方更換後,便開始在鎮上聲名大噪。居民們爭先恐後地湧入店鋪,搶著體驗他們這輩子從未品嘗過的美味。

     

    此時,木門發出摩擦的聲響,謝爾蓋從地窖回來了。他將肩上一大袋醃漬完成的肉排逐片放進冰箱的冷凍櫃。埃斯特也上前幫忙,不出數分鐘就擺放完成。關上冰箱的那一刻,埃斯特看見謝爾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是在做什麼重大決定。沒過多久,謝爾蓋搭上的肩膀,死盯著他的瞳孔,一臉認真地說道:「今天收店完先留在店裡,我要告訴你漢堡的秘方。」

     

    -

    埃斯特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此時月光已經可以從窗外傾瀉進來。他將廚餘與廢油打包,開始刷洗煎台與油鍋。他的心情是激動的,卻試圖讓臉上的表情平淡如水,他知道謝爾蓋不希望其他人知道埃斯特知曉秘方,埃斯特口風不夠緊,他不想讓謝爾蓋失望。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拿起牆上的抹布擦拭桌子,是第幾遍了呢?他來回於洗手台與污漬之間,那難以清除的頑垢好似內心焦慮與緊張的具象般,埃斯特想要藉由這個行為來消解內心的情緒。

    「埃斯特,你好了沒?」謝爾蓋模糊的聲音從木門後傳來,他先去地窖準備前置作業,或許是絞肉吧?埃斯特心想。

    他加快動作,暫時放棄那塊糾纏不清的污漬。他清點了隔天早晨需要的食材數量後,便將手上的水拍乾在圍裙上,拉開了通往地窖的木門。

     

    樓梯間的空氣並不流通,混雜著淡淡的霉味與腐臭味,樓梯的盡頭是一扇鐵門,染上了點點鏽跡,整個空間迴盪著一種奇妙的低鳴聲。

    埃斯特對門輕敲兩下。「我進來了!」他向裏頭的謝爾蓋說道。他幻想過無數種裏頭的布置,有時他也會取笑自己的行為,但當他拉開門,才發覺這過於魔幻的現實早已超乎他的想像。

     

    謝爾蓋穿著雨衣,渾身是血,右手拿斧頭,左手拿著剛砍下的斷肢,一隻人類的手。埃斯特倒抽一口涼氣,放眼望去,左側的牆面掛滿了各種切刀、鉗子與鐵鋸,每一把工具的刀刃都被打磨地無比鋒利,跟樓上的風格完全格格不入。埃斯特把目光轉移到後方時,更是頭皮發麻,渾身打起冷顫。

    正對房門的牆上掛滿了人類的頭顱,像是體育用品店裡的籃球展示區一般,一列列排得整整齊齊,額頭被用紅色顏料標上數字。每顆人頭的頭髮都被剃光,貼上膠布,聲帶以下的部位被割除、縫合,僅能發出嗚咽般的低鳴聲,排列的方式經過設計,像是合唱團一般,孩童被環繞在成年男性的頭顱周邊,演奏出詭異卻又和諧的旋律。每顆頭顱的嘴唇都被黑色的棉線死死縫住,無法用唇語與面部表情表達他們所遭受的酷刑,只能從雙眸中泛出綿延不絕的淚,眼神裡只殘餘無盡的空洞與痛苦。

    埃斯特露出賠罪時會有的表情看向謝爾蓋,他犯錯時經常會有這樣的反應,以祈求謝爾蓋多給他一些憐憫,然而這手段從未奏效。謝爾蓋熟練地將手上的斷肢去骨,拋入絞肉機上方的漏斗,用平淡卻帶點戲謔的語氣說道:「這就是漢堡好吃的秘訣。」他短促地笑了兩聲,轉過身向埃斯特誠摯地攤開雙手,說道:「新鮮才是王道喔。」

     

    此時,埃斯特看到了謝爾蓋背後吊掛著的「屍體」,他沒想過自己的恢復能力能誇張到這種地步。

    那具「屍體」的左手被謝爾蓋砍斷,斷面卻緩慢地生長出新的組織。「屍體」的唇部一樣被縫起,喉嚨被割開塞入毛巾,而那條毛巾早已浸滿鮮血,持續溢出的血液止不住地往地面滴。「屍體」的額頭潦草地寫著腥紅色的145,好似牲畜一般。是的,這裡的所有頭顱,與編號145的「屍體」都來自埃斯特,不如說,現在還站著的埃斯特,才是來自那具吊掛著、用悲哀眼神盯著他的145號。

    埃斯特覺得自己像是在觀賞電影,眼前的世界有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疏離感,這是哪裡?他的意識否認這些陌生的景象,僅只是看著謝爾蓋一步一步緩緩走來。

     

    此時,外頭傳來一陣微弱的敲門聲,有人在餐廳門口。埃斯特赫然清醒過來,逐漸意識到這是自己逃離的最後機會。他轉身拔腿便跑、推開鐵門、踏上樓梯。謝爾蓋緊追上來,一把揪住埃斯特細瘦的腳踝,使他跌倒在地。

    埃斯特感覺一陣暈眩,後腦被謝爾蓋大力敲擊,他試圖推開壓制上來的殺人狂。此時,埃斯特摸到了圍裙口袋中忘記放回竹籃內的餐刀,大力地朝謝爾蓋的腿部刺去。或許是腎上腺素的劇烈分泌,埃斯特竟將餐刀插入謝爾蓋的大腿,直至刀柄沒入。謝爾蓋雙手壓制的力道在一瞬間減弱了,埃斯特抓緊機會,雙手四腳地往樓梯上方爬去。

     

    感謝主庇護,埃斯特心想,他平時可不會做這種粗心的事,或許是上帝把刀放進了他的口袋。他摸到了門把,冷冽的冰涼金屬使他心慌,但卻又讓他想到秋日沁人的微風。埃斯特打開木門,奔向餐廳的大門。月光下,門口等待的人影被照射了進來。求你了,拜託是個能拖住謝爾蓋的人,埃斯特祈禱著。

    他用力拉開大門,楞神了一下,門口站著的是謝爾蓋的女兒,她看著滿頭是血的埃斯特,驚叫出聲。他想向她解釋,後腦卻又被趕上來的謝爾蓋重重一擊,隨即便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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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斯特,你的員工編號怎麼變成147了?你又弄丟你的員工證了嗎?」那位開門五分鐘便會準時走入店門的客人站在櫃台前,盯著埃斯特胸口的員工證說道:「聽說你幾個禮拜前在廚房滑倒,撞到了後腦杓,怎麼才休養半個月就來上班了?」

    他點了一份經典套餐,跟往常一樣,坐進門口左邊數來的第二桌。

    「要小心一點,說不定你的健忘症會越摔越嚴重。」那位客人一樣無禮地開著玩笑,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牆上的電視。

    埃斯特漫不經心地搭理著他,開始製作餐點。他將煎台與油鍋下方的天然氣點起,從冰箱拿出冷凍肉排與薯條,下鍋。

    「你覺得這個是真的嗎?」客人轉頭望向埃斯特,手指著電視裡的新聞說道:「賽文河畔發現大量人骨碎片,是狼群做的嗎?」

    埃斯特瞄了一眼電視,便低下頭繼續將炸完的薯條瀝乾。「或許是吧?」埃斯特說道。他記得去年好像也有類似的報導,但沒有特別注意。

    他將玻璃杯盛滿汽水,放入托盤,與剛做好的漢堡與薯條一同送上餐桌。

    「你要注意一點,森林裡面藏著很多恐怖的動物,要是我是你就整天待在這店鋪裡……」客人停下話題,如蒼蠅般搓了搓手,拿起拖盤中的漢堡大口咬下。雙層肉排的油脂混雜著麵包碎屑滴落在桌面,埃斯特皺起眉頭,走回煎台拿起牆上的抹布。此時,謝爾蓋推開門走進店鋪,腳步一瘸一拐的,門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客人拿起飲料杯吸了一大口汽水,嚥下食物,向正準備進入地窖的他搭話。

    「老闆!聽說你女兒在伯明罕又新開了一家分店,上禮拜送貨過去時她跟我說的。」客人用紙巾抹了抹嘴角,開玩笑地繼續說道:「她還說我送去的紙箱裡裝著漢堡的秘方呢!真是可惜,要是我早點知曉的話便在路途中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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