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一條巨蛇張口吞嚥周圍的容顏,所有瑰麗的隱微的狂喜的羞赧的全部進到肚子裡去,攪碎成一片片細碎的鼻息,匯聚成寬闊無邊的意識之流。
車子駛向一大片高聳的針木林的同時,我們也越來越進到黑暗裡。這樣的夜晚,領航員似乎精神很好,眼睛閃著光芒,游刃有餘的開在馬路中央,輕鬆的切換排檔,避開道路上的輕微凹洞或石頭,就像穿梭過樹葉縫隙之間滑溜的風。
我將額頭貼靠在車窗上,玻璃透過來的溫度彷彿耶夢加得的鱗片一樣涼冷。
「哥。」
妹妹採取低姿態的方式走近我身邊跟我搭話。這和平常盛氣凌人或帶著脾氣的時候不同,那通常會直接叫我本名,但偶爾需要「商量」的時候,我才會被喚作哥哥。
「你看。」那天晚餐時我才納悶她,怎麼這麼熱天氣還穿著長袖外套,只覺得她像個傻子。這時候她卻折起袖子翻出了左手手臂,上面有隻安靜的貓,攀附在她的手上,輕輕地睡著。是噗噗,我一眼就認出來。
「非常可愛。」我真摯的跟她說。她喜孜孜卻又有點憂慮,一旁妹婿也帶有同樣的情緒,帶著「我跟她說過了。」的表情陪笑著。
「你覺得要讓媽知道嗎?」她囁嚅的說。
「噢,她可能會念妳。」我隱約覺得會是這樣,母親向來是保守的人。
「會花很多錢嗎?」我心裡估算大概也要一萬多。
「一萬四。」妹妹珍惜的看著手上的貓。
「我大概有猜到,能怎麼辦,刺了就刺了呀,我覺得很可愛。」我又看了一眼,再度說了一次。
「是我拍的嗎?」我問。因為姿勢很熟悉,但好像又有點不同。她熟睡的樣子窩成一團,看起來真的很小,彷彿返回最一開始的時候剛到我們家才幾個月大。
「是我拍的,不是你那一張。」她說。
父親離開家之後的日子裡,偶爾家裡還是會有他的影子存在,那貼附在臉上,親切到讓人為之駭然的影子,有時候出現在母親的杞人憂天,有時出現在我的唱反調和嘲諷,也有時候是出現在妹妹的壞脾氣和購物習慣上。
母親向來喜歡土芒果,某次父親去了果菜市場,不知是真的便宜還是期限將至,沒有多想就買了一大箱的土芒果回來,冰箱冰都冰不下,還得臨時購買一台冰箱來冰的程度。那一陣子新買的冰箱裡都是充斥著光聞到就快要流鼻血的濃郁果香。
有時候看明明沒了父親在屋簷底下的我們三人,偶爾不留意父親的影子攙合到日常生活中,因著某些小事而吵起來時,那樣的既視感讓人感到莞爾,事後覺得好氣又好笑。原以為他就再也無法磨損到些什麼,卻是用另一種形式活在我們中間。父親的影子真的浸染到我們的靈魂裡面,成為我們的一部分而不可分割,也無法抹除。
領航員把車停妥時,我其實並不知道是要做什麼。她拿給我一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還有兩瓶沛綠雅氣泡礦泉水。自顧自的在草地上架起兩張導演椅。
「今晚有英仙座流星雨。」她拍掉手上的塵埃,貌似告一段落時說。
那彷彿是要去看午夜場的電影那樣,我眼睛也為之一亮。
「都不知道有這回事。」
「8月12日是最為壯盛的時候。」
「並不是特別好記的日子啊,也不是誰的生日,妳嗎?」
「現在你知道了。」
「我向來喜歡這種細瑣的小事情。」我由衷的說。
「流星都是沒能實現的願望碎片噢。」
「都不知道有這回事。」
周圍靜悄悄的,當光線都滲進柔軟的夜裡時,連記憶中說出來的語言都變得好像帶有淡淡的顏色。夜空中有三個光點緩緩的從左邊的天空移向右邊,匯聚之後又不帶聲響的散開。
撕開淡藍色的標籤,我把三明治從牛皮紙袋取出,壓扁了之後品嘗一口。開心果肉腸、莫札瑞拉起司馥郁的味道,和內部鬆軟而外皮酥脆的新鮮巧巴達麵包一拍即合。麵包的巨大孔隙,吸附香料橄欖油做成的自製青醬,將整體的味道包裹成像是多汁的果實那樣,我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想著遠方做三明治的廚房,依稀帶有黃檸檬的味道在我的指尖。
一顆流星曳著長長的尾巴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