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倦怠!」
孟瑤函突然提高嗓音為自己辯駁。
「我寫得還不錯,有入圍比賽。但因為入圍,才發現莫名其妙和別人撞梗!不瞭解的同學說我抄襲,鬧到校方那裡,還好評審老師明理。」
「看來,妳的事鬧得挺大的。」
她點點頭。
「我煩惱的不只這些,我媽媽不喜歡我寫作、搞創作,覺得我不切實際,要我停筆。但人活著,如果連最喜歡的事都不能做,活著到底要幹嘛?就想到這些,怎麼樣都寫不好了。」
想到媽媽,她的鼻子立刻紅了,聲音也有幾分哽咽。
侯邦彥望著她努力想要振作的模樣,雙眸反射出海的波光、和她的單純。
「至少,妳還有關心妳的人,這樣已經很幸福了。」
一個人不被周遭人理解或安慰,等同被世界放逐。
被放逐的靈魂,在自己的黑暗裡,等待著光,等待著救贖。
幸運的人,等到光明的指引;不幸運的人,等到自己的光熄滅。
如果救贖不曾降臨到他身上,至少,他可以促成她的救贖。
「所有的技藝都一樣,面對撞牆期,只能繼續練。練到自己穿過那段渾沌,靜靜等待自己的狀態恢復。」
侯邦彥的嗓音醇厚好聽。
平常他在懶得說話、或與人吵架的兩個極端之間擺盪。現在他難得耐著性子,暫時卸下武裝和她交心。
那聲調悠揚,語調柔緩。
聲音迴盪在耳際,情緒卻讓聽的人在心臟附近有共鳴。
雖然孟瑤函不太喜歡聽長輩開導,但耳朵裡裝滿侯邦彥略沉感性的叮嚀……
但此刻,她聽得心悅誠服。
「有啦,我有繼續寫。但有拿來練手感的IG網文,不算正式作品。」
侯邦彥嘉許地點點頭,「這一次還是寫小說嗎?」
「不。」說到網路發表,孟瑤函的臉突然亮起來。
「是旅遊食記,介紹鯨鰭灣的生活,我有特別介紹六絃唷!希望能幫你多帶點顧客,這樣房租就不用愁嘍。」
「什麼!」侯邦彥聽見,先一臉錯愕,進而轉為震怒。
「把提到六絃的文章刪掉!」
「為什麼?」孟瑤函抵抗,「你都還沒看!我寫六絃,都是描繪我們經營的用心,對生意會有幫助的。」
她越解釋越糟糕,侯邦彥脖子以上都脹紅了。
「叫妳刪就刪!」
「創作者就該捍衛自己的發語權,除非你給我恰當的理由!」
兩個人為六絃起衝突,加上只有孟瑤函的釣竿有收穫,老手侯邦彥卻一無所獲……
當男人面子掛不住,就別想講道理,僵持不下的局面更是火上加油。
兩個人都不想回六絃,直接殺到還沒開門營業的Kokomo。
敲開大門。
「搞什麼呀?瑤瑤年紀小搞不清楚狀況就算了,你難道不知道我過夜生活,大腦要下午兩點以後才開機嗎?」
阿朗來應門的時候,招牌金色長髮來不及編辮子散在腦袋後面、凌亂又蓬松,活像一隻阿福柔犬。
「如果你晚上少讓小頭加班,你的大頭就可以早一點開機!」因為心情惡劣,侯邦彥說話也特別毒舌。
「哇靠,你吃炸彈了?」阿朗終於發現苗頭不對,「還好西西回老家,要是被她聽見,還以為是我告訴你她索求無度。」
「現在你告訴我了。」
阿朗原本只把門拉開一道小縫,但侯邦彥直接用力踹開,連讓他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孟瑤函尾隨在後進門,腳步也是又重又急,把手上拎著的兩尾黑雕,直接甩進Kokomo的水槽。
黑鯛還沒斷氣,在水槽裡活跳跳,還濺起幾滴水花。
「不是炸彈,是魚雷!他肯定是吞了魚雷!我們釣魚釣得好好的,他突然就發脾氣了。」
孟瑤函忘記自己是工讀生、小幫手,抱怨起侯邦彥,也是火力全開。
「還不是妳多事,在網路上亂寫文章!」他側頭吩咐阿朗,「網路借她用,把那些文章刪掉!還有,我今天不想煮,那兩條魚你隨便料理一下,給大家當午餐。」
「有沒有搞錯?我這邊是酒吧,只有酒跟炸物,我跟西西也都是吃冷凍食品,誰跟你一樣有空搞料理?」
阿朗看到不請自來、進屋撒野的兩人,瞬間覺得頭大。
侯邦彥和孟瑤函相互怒瞪。
「隨便你怎麼弄!記得不要給她喝酒,我要我的人清清爽爽的。」
說完,他衝著孟瑤函下命令:「我到外面抽菸,妳把文章刪乾淨,等一下我再回來接妳。」
「誰是你的人?不是說支持我繼續創作嗎?現在你跟學校那些人一樣,都在摧殘我!」
「誰叫妳要提到我的店!」
碰!避免兩個人繼續爭吵,侯邦彥說完就摔門出去,不再理會跳腳的孟瑤函。
「不可理喻的老男人!」孟瑤函朝著他離去的身影,站直手插腰吼道。
目睹這一幕,阿朗眼底浮現一個寓意深長的眼神。
「這真是……」稀奇。
印象中,侯邦彥請小幫手,互動從來沒有那麼熱絡。
除了提供食宿,侯邦彥教會小幫手,大家就自己看著辦。如果遇到不適職的人,他頂多跟對方說:「明天你不用來了。」
什麼時候還有意見不合?拌嘴拌到他面前?
孤僻又好面子的侯邦彥,絕不會輕易讓人知道自己的心事。
現在千里迢迢把小幫手丟包到Kokomo?這是無言的求助呀。
阿朗畢竟是他的好兄弟,看到侯邦彥反常的一連串行為,猜到他的六、七成心意。
「妳好好跟我講講,倒底發生什麼事。」
於是,孟瑤函把上午的狀況,簡略地轉述給阿朗。
他一邊聽她抱怨,一邊用泡麵、雞塊和薯條,勉強拼湊出一頓午餐給她。
孟瑤函拿著杯麵,一直用筷子拼命戳麵條洩憤。
「他莫名其妙,翻臉比翻書還快!我要是心臟不夠強,就要被大叔當場嚇死了。」
「應該是,他快要被妳嚇死了吧?」阿朗瞭解來龍去脈後,大笑三聲。
又問:「我可以看看妳寫的IG嗎?」
「好呀。」孟瑤函乾脆地遞上手機。
她開立的新帳號,叫『鯨鰭灣女孩』。
除了六絃的生活,也提到過Kokomo,還有她從六絃的山崖上,空拍周遭景點的照片。
「寫得還行,但侯邦彥的確會介意六絃的資料在網路上暴露太多。」阿朗快速瀏覽一遍,「這樣好了,妳把六絃的資料刪除,但還是可以寫鯨鰭灣。」
「為什麼一定要我刪文章?」
阿朗故意擺出要吃豆腐的嘴臉要摸她的頭,被孟瑤函一把撥開。
「妳年紀輕,心還很柔軟。侯邦彥跟我都不年輕了,腦子固執,心態更固執。老人嘛,不想讓人知道太多過去。有時明明知道自己不對,卻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沒有安全感,妳就多擔待一些吧。」
「憑什麼老人就一定要逼年輕人讓步?」孟瑤函一臉鄙夷。
這兩個男人平常不是很會吹牛自己體力多好,比年輕人還行嗎?
「刪了吧,妳畢竟是寄人屋簷下。老猴子心裡疼惜妳,才沒有一次下重手,換做別的小幫手,他一定立刻要他們走路。」
「哼!」孟瑤函噘著嘴,滿臉不甘願。
但阿朗說得沒錯,情勢比人強。
她還不想這麼早回K市,所以只好乖乖從命,刪了關於六絃的發文。
阿朗看著她刪文,對侯邦彥也有了交代,講話的語氣變輕鬆起來。
「不過妳可以幫Kokomo多寫幾篇!我跟老猴子不一樣,我一點都不排斥知名度,名利是綑綁在一起,有名才有錢!反正我接到生意,多少都會分給老猴子一些。」
「我真的搞不懂大叔,明明很多方法增加六絃的營收,他為什麼不做呢?其實,他可以開一間音樂酒吧,但我每次提,每次被他冷處理。」
「妳跟他提啦?」阿朗用慈愛的眼神望著她,「老猴子怎麼說呢?」
「他說,鯨鰭灣已經有Kokomo了。」
阿朗露出笑意。
「是啊,如果老猴也開一家音樂吧,我應該不是他的對手。」
「啊?!」孟瑤函這才發現,自己等於慫恿侯邦彥與阿朗正面對決。
這不是破壞他們的兄弟情誼嗎?
怪不得侯邦彥對這個方案完全不採納。
「妳知道我開Kokomo這間音樂酒吧,是老猴子幫忙出的主意嗎?」
「不會吧?」她聞言又是一愣。
「我剛來這裡時,租了一個攤子,在路邊賣飲料,根本不賺錢。某天擺攤的時候,看到討債集團在打人,我幫忙報警,後來還送那人去醫院……」
「那個人就是大叔,對吧?」孟瑤函把阿朗和侯邦彥的話連結起來。
「對。」阿朗遙想過去,感觸湧上心頭。自己走到雪櫃拿了一支金色三麥回來,開了就對嘴喝。
「後來老猴子出院,帶了點禮物來答謝我。男人嘛,不是聊女人、就是聊賺錢。他覺得我給他的是救命之恩,所以把自己創業的詳細計畫, 全都傳授給我。」
「等一等!什麼叫做他原本的創業計畫?所以六絃原本應該就像Kokomo一樣,是一間音樂Pub嗎?」
阿朗又灌了一口酒,然後對孟瑤函眨眨眼。
「妳很聰明,難道沒有問過他,『六絃』為什麼叫六絃嗎?」
六絃葫蘆型的主建築,侯邦彥彈起吉他駕輕就熟,還有可以跟頂尖音樂人做深度交流……
她恍然大悟:侯邦彥原本想開的,是一間以吉他為主角的音樂Pub、咖啡廳。
「但是大叔把計畫交代給你,那他自己呢?這跟他婚事告吹有關係嗎?」
「連這件事,他都告訴了妳?」
「釣魚的時候,正好聊到。」
阿朗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噱爆表情。能讓侯邦彥聊起這檔事,他得好好重新評估一下孟瑤函的斤兩。
阿朗似乎也被勾勒起某些回憶。
「瑤瑤呀,雖然鯨鰭灣雖然是觀光區,但對一般人,它就是天涯海角。人們會執著留在這兒,若不是從事捕撈業,就是有自己的隱情。」
他笑著看她,但孟瑤函覺得阿朗的笑很苦。
「妳願意告訴別人,為什麼自己執意要來這裡?妳有沒有想過,就算六絃經營得差強人意,侯邦彥為何依舊不肯離去?」
還沒有開始營業的Kokomo裡,燈光非常昏暗,阿朗逕自喝著啤酒,孟瑤函則握著裝滿冰塊的玻璃杯,偶而搖動杯子,發出清脆的響聲。
「多好的夢想,跟他的才華多匹配,為什麼要放棄?不應該放棄呀。」她由衷為侯邦彥覺得可惜。
「實踐夢想,對世界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人再期待妳,沒有人想再看到妳,妳還會繼續堅持嗎?」阿朗丟出一個她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所以,侯邦彥是不被期待,才放棄夢想嗎?
孟瑤函認真思索著他的問題,但敷衍阿朗的提問。
「可能沒有力氣吧。」她隨便說一句,接著問:「阿朗哥,你又為什麼會來鯨鰭灣呢?」
「哈!我們不是在討論老猴子跟六絃嗎?幹嘛突然牽扯到我?」
阿朗被她回馬槍般的思緒先嗆了一口酒,嚥下後忍不住幫她拍拍手,覺得她連結事物的能力很強。
「讓妳猜?」
孟瑤函大眼咕溜一轉。
「想都不用想!你一定是傷了太多女人的心,躲到鯨鰭灣啦!」
阿朗尷尬大笑,「以我的人設,答案的確應該是這樣沒錯喔!」
應該是這樣。
就在兩人說說鬧鬧之際,Kokomo的門被推開,侯邦彥終於返回。
「文章刪好了沒?我們該回去,阿逃還沒有吃中飯。」
他說話時,還是一臉臭,不願意正眼瞧孟瑤函。
「刪好了刪好啦!回去就回去,我是為了阿逃回去的!」
就像有小孩的夫妻吵架,被迫馬上和好一樣。
阿朗趕緊充當兩人的和事佬,「瑤瑤多聰明,一點就通,用不著說重話嘛。幹嘛臭張臉?」
「你再囉唆,在我那裡賒的酒錢,先結清!」
正當Kokomo的氛圍還很彆扭,『嘎』的一聲!大門無預警被推開。
孟瑤函、侯邦彥、和阿朗,同時把視線投往門口。
兩個女大學生手拎著旅行袋,一副度假裝扮,直接闖進來!
「請問,老闆你知道『六絃』這個地方嗎?我們來找人的!」
當她們和孟瑤函的視線對上時,三個人同時指著對方!
「喂喂喂?」
「佟小蘭、金淑蓉,你們怎麼會在這兒?」孟瑤函一臉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