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看臺北藝術節的節目,《黑暗之光》。
通常表演開始,時間就是演出者的,我習慣讓腦袋關機,純然的跟隨演出者的呼吸。但這一場表演,在編舞家,也是演出者之一的Mathilde Monnier 開始說故事以後,我的腦子竟無法停止運轉,他說一句,我腦中就浮現一個又一個經驗,他繼續描述,過往屬於個人的情節排山倒海地灌了過來,有那麼一瞬間,我像被海嘯大浪打進黑水中的無助生命,隨著故事一再推進,只能順隨直覺讓過往跟著水流載浮載沉。
這是一場將文集轉化為立體的試驗。從節目的介紹文,知道整齣表演,來自法國的編舞家Mathilde Monnier,跟隨一本描繪女性在當今世界所遭遇的各種暴力處境的書籍《H24》中,發展出來的(似乎在法國也改編成影集)作品。每位舞者各自詮釋一段篇章。
我想,身為女性怎麼會不理解女性呢?
但當Monnier 用優雅的語調,告訴在座的所有人,當一位高明、聰慧、辯才無礙的女性,自信十足地與眼前具有領導地位、道德與知識都(曾)使人景仰的權威男性,展開一場應該是要追尋真理的對話,而這位(理應)高貴的男子在一來一往的交手中,略顯吃力之際,他對著Monnier說:「你今天的髮髻綁得真美。」
砰!砰!砰!
猶如子彈打來,這句話讓我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無法呼吸。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真的不夠了解自己,以及根本不夠深刻地去理解性別歧視的存在。
這是一句無比可惡的話、用好意用欣賞用禮貌用無懈可擊的對話包裝,實際上潛藏了滿滿惡意。原來再多的努力再多的累積,到了男人眼前,依舊被視為「女性」,而不是勢均力敵的「人」。最痛苦的是,Monnier所代表的這位女性也真的被擊倒了,他當下完全不知如何招架,只能展開反射動作(這個反射也令人痛苦),選擇用「微笑」,回應了那句話。
這只是開場的第一段故事,我竟瞬間穿過生命中無數次的「微笑」。那個該死的禮貌、該死的順從、該死的的忍耐。究竟有多少次微笑來自「避免與男性衝突」?或是用「微笑」假裝自己不感到屈辱?
接下來,有著不同膚色、體型的八位舞者,隨著音樂在舞台各處跳著,特別的是,他們反覆的打開胯下、或凸顯臀部線條、或用任何可能被冠上「不雅」的姿勢,肆無忌憚地在台上展現。此時我腦子繼續高速運轉,我想到剛上小學的女兒,不只一次被我糾正坐姿,但除了想要保護他,又有多少成分,是因為孩子的坐姿讓我感到羞恥?
即便在捷運上、在公車上、在所有戶外公共座位上,不知有多少次,我因為身邊的男性「完全不知羞恥的」打開大腿而坐,只好將我的雙腿併攏再併攏直到沒有空隙為止?!
七十分鐘的演出,簡直震耳欲聾。
最後一段,在悲傷又令人憤怒的所有故事結束後,八位舞者用自己的方法做大清理,他們像瘋狂的巫者,彷彿在呼喚一種看不到的宇宙之水,由內而外的清洗自己。坐在第五排的我,完全能感受到舞者真的是用盡吃奶的力氣,在甩掉這個世界對於女性的所有暴力行徑,他們用力的踏、用力的拋、用力的讓自己成為「人」,而不再只是前面有「女」的「人」。
這一刻,許多觀眾都站了起來,跟著台上的舞者用力的跳;這一刻也是北藝中心大劇院爛椅子最有價值的一刻,原本又緊又窄連在一塊的椅子,現在成了最佳能量傳導品,將一波又一波的震動傳送給每個觀眾。
謝幕時,燈不亮。好一段時間,我在黑暗中聽著巨大的掌聲,突然明白,「光」不是一種追尋,不是在等待牆上透出一絲的明亮。
光,來自一個又一個的覺醒,即便在黑暗中,你都明白自己擁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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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這齣作品,謝謝《黑暗之光》,今天的我走出北藝中心,覺得很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