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1|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第017章:跑腿・失聯・神經刀

  無論過往如何厄運纏身,陳素仍是滴酒不沾,甚至連含微量酒精的水果飲料也可免則免,你知道原因嗎?店員通常不管你是否未成年,假如真的問起,只要選老男人常喝的內地牌子或燒酒,謊稱替老爸當跑腿便可蒙混過關,況且穿着盛產壞學生的翁氏紀念中學校服,你以為店員不怕童黨鬧事嗎?這不是成年與否的問題。

  因為長着足致女生忌恨、男生意淫的身體,所以陳素懼怕哪怕只是短暫麻醉,都可能招致永久性傷害。譬如,被擅自脫去或更換衣服,在陌生床上驚醒、旁邊還有個素未謀面的男生⋯⋯

  原以為是喝酒斷片、遭人撿屍才出現的情境,從沒想過這叫緊急醫療服務,正如陳素在昏迷時已更換病號袍、驚醒時躺在陌生病床上、目睹護士強行麻醉帶走女童,言明院方能以同樣方式對待自己。幸然旁邊的是宏毅,昨夜剛巧需要他的救援,可是這裏的醫務員及女病人盡是不安因素。雖知這聽起來不理智,但只需仔細回想少女所經歴過的事,便會明白那些以提供輔導、諮詢、治療自居的權威機構,無外乎將你肉隨砧板上的場所。

  怕是過度抬舉心儀對象的陋習,使女生此刻難以清晰思考,還是先支開宏毅為妙,不過該如何支開才剛徹夜守候的男生呢?他又沒有做錯事。於是陳素把隔簾拉着關上,轉過身來,揚起了威力堪比傻瓜電擊器的甜笑,合掌、歪頭:「你可唔可以幫我買支嘢飲,我仲好攰,唔想行上行落。」

  從未見過對方撒嬌的宏毅,登時兩眼放光,好讚、真的好讚,卯足幹勁馬上去辦:「無問題,你等我!」快要走出病房才記得回來問個清楚,他躲在隔簾後面探頭:「你想飲乜話?」

  「齋啡、特濃、無糖。」故作失禮地拍額頭、摸臉蛋,附送傻白生的憨笑,模仿起寫真偶像化解尷尬的標準動作,想必是能激發雄性荷爾蒙吧:「太奄尖嘅話就算啦,哈哈。」

  等到宏毅元氣滿滿地起程後,連陳素本人都自覺肉麻,不禁翻了白眼、打了個顫,由衷佩服那些可愛甜膩的女孩子,太強,撒嬌過後還能對答如流。然而今天這個嬌是不撒不可,倘若角色對調,自己或許會也為了宏毅健康設想,不贊同他冒然決定出院,陳素自問沒有穩重到能在他的反對下拿定主意。

  陳素把握時間,將床邊櫃抽屜逐個拉開,空的、空的、空的!無法找到手機,難道院方沒收了嗎,還是昏倒時遺留在家裏?

  踢着深啡色的塑膠拖鞋,從病房急步至走廊,輸液架的四個輪子在隨之在地板滑行,與步伐維持着均速,這均速是帶着焦躁。皆因身上湖藍色的和服款病號袍,看似舒適,實則它輕飄飄涼颼颼空蕩蕩的毫無安全感,只能攥緊交領大襟,以免彈出滿懷春色。腰背下的衣襬左搖右晃,用不着別人輕薄你,單憑這棉質和尼龍的混織布便已輕薄得很。繼校裙後最意圖不軌的情趣服飾,非這襲開袖病號袍莫屬,全由院方章程規定,完美解釋為何人們行房愛玩醫生病人遊戲,我就知道,妙手淫心的道理真。

  手肘擱在護士櫃檯上,擺出撲克臉,難掩陳素當不慣狠角色的窘態,不經意換手叉腰的小舉動,無不在為其氣勢大打折扣,「咳咳。」假裝握拳乾咳顯然也是幫倒忙。

  護士長正埋頭撰寫護理記錄及報表,雖在聽見乾咳時停下筆尖,但連抬頭這般簡單的頸椎伸展也懶得動,淨是不聲不吭地舉目。她贅肉橫生,法令紋繞過嘴角直達腮邊,鼻頭肥大、眉心隆起,滿臉皺褶如沙皮犬般人模狗樣:「有嘢就講,無嘢就返入房——」

  能把話說得心平氣靜,同時又心浮氣躁,急於結束交談卻非要拉長尾音不可,多半是經理級的公職社畜。陳素未曾與這種人打交道,且看其尊姓大名,瞥向那扣在護士服上的工作證,羅偉芸,這個老太婆看着就像個羅偉芸。

  「羅護士,如果你收起咗我部手機,我而家要攞返。」

  時下的年輕人沒手機就活不了,廢青、社會垃圾、蛙蟲,真不懂得為何要把醫療資源虛耗在他們身上。諸類辱罵不必宣於口,單是那眼瞼腫脹的睥睨已心照:「電磁干擾吖嘛,儀器敏感吖嘛——你唔玩手機唔會死㗎嘛,你玩手機,其他病人會死吖嘛——」去他媽的,有話不好好說硬要在那邊吖嘛吖嘛,直教少女耳膜鈍痛。

  「我行出去用囉,醫院外面用得喇啩?」

  「醫生指示,無人陪同唔出得去——」

  「我有人陪、」陳素話音未落,立刻被羅護士長插話打岔。

  「嗰個男仔吖嘛,唔係家屬吖嘛——佢唔係你家屬,咪唔陪得你出去囉——」

  「我而家就係想聯絡家屬,接我出院,你明唔明?」

  「得,監護人批准咪出飽佢囉——」

  看來羅護士長已經放棄思想,陳素呆住數秒,明擺着是邏輯謬誤,這個老太婆憑甚麼發晦氣呀?你看,要在家屬陪同下才可打電話、要打電話才可通知家屬前來、無止境等待家屬陪同以取得電話特權、無止境等待電話特權以通知家屬前來,好比行程死鎖,可惜官僚主義不是作業系統,不見得能將它重啟。

  當陳素正想反駁時,瞧見櫃檯後方牆上的樓層索引牌,得悉自己身處北大嶼山醫院,表情瞬間僵住。等下,離島區東北部只有這間公共醫院,欣驕會否也在同座建築物的某處進行急救?雖說那個賤人能支付私家醫院的費用,但假如她是被途人發現報案,自然亦會先被送來診治。陳素左顧右盼,就怕仇敵不知會從何處殺出,忐忑得輕敲着檯面,逐向羅護士長擠出禮貌假笑,倉促轉身而去,還是回到病房待着為妙。

  與此同時在地面樓層,自動感應的玻璃大門橫移打開,外面下着濛濛雨,烏雲蔽日,宏毅舉起醫院提供的免費刊物擋雨,跑到就近的飲品販賣機前。掃視過機體櫥窗,甚麼香濃奶滑又濃香焙煎,就是沒有陳素指明想喝的口味,似乎要在便利店才買得到。

  倏地,有名男生在櫥窗玻璃倒映裏冒出,撐着黑傘,筆直地站在宏毅背後良久。

  向來直覺敏銳的宏毅,連同學從後大吼唬嚇的惡作劇,他都能預先感應有人接近,多虧常年進行起跑反應速度的田徑訓練,該注意聽拉扳機聲響,等到鳴槍聲就太晚了。而這回,非但運動細胞和反應雷達統統失靈,還嚇得心跳漏拍,他先吐氣放鬆受驚聳起的肩膀,再強裝鎮定回頭。

  原來該名撐傘男是鄭天賜,但宏毅跟他素未謀面,就只有陳素謀過,壓根用不着「原來」這種情態副詞。宏毅看這傢伙與自己年齡相若,不解為何中學生能留長髮,難道是輟學生嗎?況且,排隊買個飲料有必要站得這麼近嗎?

  反觀天賜笑容可掬,露出兩枚尖尖的小虎牙,緘口不語,他好像永遠對着你笑,笑得你心裏發寒,上來就把剛在網路爆紅的梗學以致用。直至宏毅想要開口問話之際,他才率先伸手討錢。

  「哥仔,可唔可以借五蚊俾我?」

  「五蚊咋?你唔早講?」宏毅瞪眼鄙視,盡量保持距離。

  天賜樂不開支地點頭,又借意湊近,偷瞄人家錢包裏有多少張大鈔。宏毅見狀從速退半步,架起不知是哪門子功夫的手刀備戰姿態,再次瞪眼,心想要是你敢搶錢我就踢死你!大好青年,怎會當上不務正業的借錢黨呢?我真的替你爸媽感傷。

  這番莫名其妙的內心獨白,好樣的,田徑之星轉眼就被白咭之星同化了。

  把硬幣交到對方手中後,宏毅擦肩而去,得盡快趕往便利店為陳素買咖啡才行,途中不時回頭戒備,生怕這個怪人或追過來行劫。雖說真要打起上來,運動員體能佔絕對優勢,但還是會感到害怕,畢竟乖學生鮮少與人起衝突。

  留在原地的天賜向販賣機投幣,按按鈕,選購小罐裝咖啡,有別於過往馬上大口飲盡,他如叩門般輕敲罐子測試其堅硬度,逐放進褲袋備用。他左手撐傘,右手拔出插在胸前口袋的生物學袖珍書,如是悠哉地閱讀、搖頭晃腦地哼歌,獨自流連在醫院主樓外沿散步。

  其時抵達便利店的宏毅已渾身濕透,丟掉了紙質溶爛的小冊子,取而代之是裝着三支樽裝咖啡的塑膠袋,衝風冒雨地折返。真不明白為何有人喜歡喝齋啡,又苦又酸,難不成就如那些不靠譜的英國研究所述,喝齋啡的都是心理變態嗎?哪有可能?哪有長得這麼漂亮的變態?算了,反正平常自己攝入體內的飲料更加無益。

  豈料回到腦神經科女病房時,陳素竟如棄敝屣地把塑膠袋扔在床頭,急忙伸手說要借用手機,煞得男生措手不及,不過就是花了十五分鐘,女生的態度便已百八度轉變。

  「我唔介意你睇我手機,但係護士話⋯⋯」

  「護士話唔用得啫,你睇唔睇到呢間房有好重要嘅維生機器?無。」

  試圖以直截了當的邏輯應付超出掌控的困境,拘謹、挑剔、頑固、無情,典型的陳素原廠運作模式。可即使你的邏輯正確,手機電磁干擾確實不足以波及其他房間,不見得你的態度正確,尤其對方才剛在你的隨意使喚下淋成落湯雞。自覺語氣太重的陳素當即故技重施,合掌、歪頭,奈何滿心焦炙都掛在臉上。

  宏毅只好順從遞上手機,默然垂頭,把心裏不爽全留給自己,更為女生關起隔簾,慎防被閒雜人告發違規使用電話。然而站在陳素的立場看事情,情趣服飾、行程死鎖、欣驕或許正潛伏於醫院某處伺機報復,無暇顧及男生感受也是無可厚非,只管撥號致電老爸告急。

  缺席父親就是缺席父親,遑論他有多麼愧疚、多麼想要彌補,電話照樣無人接聽、接駁留言信箱。

  「阿爸,我而家喺北大嶼山醫院,你之前話下禮拜返,可唔可以提早兩日?我想你接我走⋯⋯」

  「窸——」床位隔簾被猛地拉開,響起簾鈎擦過滑軌的尖聲,陳素慌忙將手機藏在背後,循聲望去,原是循例把病情告知、預後推估的主診醫生來着。醫生平靜地打量面前目怔口呆的兩人,貌似是被自己的突然造訪嚇到了,遇上卓柏卡布拉或尼斯湖水怪也不至於這般震驚,逗得他掩嘴竊笑:「呢到可以用手機,唔緊要,係羅護士長捉得太嚴啫。」

  除了羅護士長這種公職社畜之外,陳素同樣未曾與腦神經科醫生打交道、同樣且看尊姓大名,瞥向那扣在醫師袍上的工作證,高競天,真是個自高自大的名字。

  雖則手機沒有接通,但陳素順勢而為地將其放到耳邊,裝腔作勢道:「好喇爸,唔講住喇,拜拜啦。」語畢,輕觸螢幕佯裝掛線,從而製造家長隨時來接走自己的假象,暗示自己有監護人罩着,好讓院方職員退避三舍,連你也休想刁難我。

  「你爸爸嚟到,就搵我做出院手續啦。」高競天醫生的眼睛很小,小得只剩眼縫,眼尾下垂,時刻保持慈祥含笑、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形象:「不過我建議留院觀察多兩日,撼親頭有後遺症㗎,你都唔想又出院又入院咁繁複㗎,係唔係?」

  「我想問呢,你有無發現我身體有咩唔妥?」陳素相當肯定早在院方為自己急救時,已察覺到肚臍消失不見的事,如此提問,是為了試探到底能信任高競天到何種程度。

  「噚晚做麻醉嗰時,你有提及類似係『肚臍埋咗口,覺得好肚痛』之類嘅說話?」他抱臂單手托腮回想,看似溫文儒雅的氣質底下,其實是古道熱腸的急性子,雖不嫌詳盡,但談吐迅速:「你唔使太過擔心,周邊肌肉病變都會肚仔痛,而視網膜病、帕金遜患者都會產生幻覺,呢啲症狀唔係精神科先至有嘅。」

  高醫生答得模稜兩可,卻出乎意料地很有說服力,估計是因為他所講的都是陳素不具備的醫學知識,所以沒辦法辨別真偽。他甚至袒護別的病人,把守望相助都囊括在醫囑裏去,可謂醫者父母心:「呢到嘅病人係有少少古怪,但係佢哋都唔想,不妨企喺佢哋角度諗、同大家好好相處,等我確定你無併發症再送你走,好唔好?」聽到這席話,陳素幾乎要為自己初次目睹女病人時的驚訝感到蒙羞,自顧自地摳弄拇指,向高醫生點頭稱是。

  緊接着的整個下午,宏毅都留守在床邊陪伴,分擔女生的小情緒,撒嬌也好,撒謊也罷,只求心上人能安然無恙。隨着探病時段結束,男生唯有承諾之後每天準時前來探訪,可陳素手心如有磁石吸引般,要放不放,兩人身距漸遠,好不容易才肯揮手道別。

  病房沒有放置時鐘,難以確悉時間,只能藉由大窗景的日夜更迭估算。天色入黑,羅護士氣勢洶猛地打開房門、拉着金屬置物推車內進,總是跳着陸上韻律泳的老婦見狀,雀躍得蹦跳走路,率先站在房中間列隊,不曉得是倚老賣老抑或自認模範病人;萎縮着暴龍短手的女士無力自理,由面癱女生推輪椅前去排隊;那名頭髮稀疏的失智症女童,自今早強遭麻醉帶走後,至今杳無蹤影,而且無人打算問及她的去向⋯⋯

  思及於此已夠陳素心下着疑,又見病人們毫不猶豫地拿起推車上的塑膠小杯,把杯子裝着的藍色藥錠放進口裏。等下,留院觀察歸留院觀察,陳素從未答應過要服用來歷不明的藥,未及想出對策,便聞羅護士扯着嗓子發號令,猶如獄警呼喝囚犯:「BC1598!過蒞,食藥——」

  陳素只好掀開棉被,帶着輸液架,慢步至置物推車前,拿起小杯,良久未敢服用,心想先瞭解是甚麼藥再攝入體內不算過份了吧、羅護士沒有理據發晦氣了吧?

  「請問呢個係咩藥?」

  「有藥你就食啦,公共資源,你無交稅就唔好喺到問長問短喇——」

  儘管陳素已經低聲下氣,羅偉芸卻絲毫不改那眼瞼腫脹的睥睨,談甚麼護士倫理及專藥守則、病人對於服藥的決定權及知悉權,統統不是回事,只要高醫生不在場,這間病房就是護士長說了算。

  既然再怎麼申訴也無濟於事,那就假笑配合,含住藥錠喝水仰頭、伸出舌頭,示意聽話吞服。繼而回到病床側躺,趁護士不注意,趕忙探手舌頭底下將之取出,因唾液浸透而溶解稀爛,這捏在指尖的湛藍,正好能塗抹在床頭板背面棄置掉,惟苦澀味道尚殘留在口腔裏。

  連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藥都不知道,絕對不能以身試險,但陳素只避開了醫務員,逃不過對面床位那舞蹈症老婦的法眼。她老人家可是模範病人,當然是西瓜偎大邊,伸出食指、大肆舉報:「佢無食藥呀!佢無食、無食藥!佢無食藥呀!佢無!」怕是病症使然,她時斷時續地重複着相同的話句。

  急得陳素坐起身來,拼命搖手,眼見無法遏止老婦告訴,便轉臉向護士矢口否認:「我有!我⋯⋯」話到嘴邊,就被羅偉芸肥厚粗短的手掌堵住口鼻、死勁摁在病床。另有兩名助手從旁擒着陳素兩臂,把針筒扎在肩膀上、桿塞施壓,連有沒有遵照正確步驟做過稀釋也說不準的麻醉劑,沿着針頭流入血液。

  眼肌無力低垂,不敵化學式作用於中樞神經,骨軟肉酥,身體變得如繫着鉛塊墮海般沉重。不能睡着,陳素,不可以睡!不對,惡劣如天賜也不至於真的給我注射硫噴妥鈉,是硫噴妥鈉嗎?還是阿法多龍?不對,它們的鏈線圖該怎樣畫?記不起來,欸?這種時候溫習化學式有用嗎?臉面、躺幹、四肢、指趾,正逐點失去知覺,霎時眼前只剩無盡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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