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8|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秋風吹起的上海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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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吹來了寒意,把上海的梧桐樹吹的沙沙響,也把翠綠的葉子染得蠟黃。愚園路累積了百年的歷史底蘊,披上了海派文化的新面貌,是藝術文化與休閒生活匯集地,但我這次目的只是去找那令我魂牽夢縈的富春小籠,那才是上海本地人吃的小籠包啊!雖然上海已經有很多分店,但總是要回到老店吃,才有那個氛圍當沾料。



啊!居然關了,以後只能去分店吃,頓時有點惆悵,尤其是走過來時,滿路的期待早就累積成無數的胃酸,在空蕩蕩的肚子裡翻騰。只好往前走走找吃的吧,經過蘇州路地鐵口,看到一個穿著搭配十分怪異的女子,那個怪異也不是不好看,改良式的旗袍卻搭配了西式百褶裙,肩上還披著件薄外套,大概是我盯著打量太過張揚,也可能是肚子咕嚕叫的聲音太過宏亮,她轉過頭來看著我,這時我才驚覺,她站在她父親,繼母,唯一的弟弟相繼過世的小區入口啊!


「啊,氣質美若蘭,才華馥比仙,你是我的偶像啊!」我很沒禮貌地直接把心裡話直接說了出來。


原來高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噗哧一聲說道,「你也喜歡紅樓夢?」



「其實,我是先知道胡蘭成用這兩句形容你時,才知道這話出自紅樓夢。」


眼中閃出一陣落寞,她開始慢慢往北走,我跟了上去,她突然啊的一聲說,「我好像走錯路了,這裡不是我回家的路啊,」她手指著遠方,「那棟灰白色的樓是開納公寓,當年我被我爸打到命都差點丟了,足足休養了半年多才有力氣下床行走,一天中午趁著大家都在睡午覺,我就離家出走叫了個黃包車到這裡投奔我媽跟我姑姑,自那時候起,我就再也沒跟我爸見過面了。」



隨著她在梧桐夾道的老街上漫步,聽著她說,「在開納公寓時,我發現了原來錢是那麼重要的一件事,為了讓我唸書,我媽被迫把也逃家出來的弟弟趕回我爸那邊,還跟我姑姑從開納公寓搬到後來改名常德公寓的愛丁頓公寓,只為了省下日常開銷來支付我的英文家教費用,以及準備出國唸書的錢。我想一個人這輩子如果能在錢這件事上跟別人算清,應該就真的兩不相欠了。」


「哎呀,我好像又走錯方向了,那不就是靜安寺嗎?怎麼變得如此金碧輝煌?我是想去我唸書的聖瑪利亞女中看看哪,那時我常在校刊上發表,還寫過詩諷刺老師而被責怪,但也是如此讓我愛上了寫作。」隨著腳步變快,我想她終於知道自己在哪裡了,清楚沿著南京西路繞過靜安寺,不遠處就是那個讓她度過最快樂也最痛苦的地方,常德公寓。



常德公寓用了上個世紀初期最流行的藝術裝飾風格,柔和的外觀線條,乳白色的外牆,在現代化玻璃帷幕大廈襯托下雞立鶴群卻又十分有個性,【電梯上升,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著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 】


【廚房有扇門開在後洋台上。狹長的一溜洋台,鐵欄杆外一望無際,是上海的遠景,雲淡風輕,空曠的天腳下,地平線很高。洋台上橫攔著個木柵門,像個柴扉。 】畢竟是在常德公寓裡成名,輟學,戀愛,結婚,離婚,這裡承載了她太多的故事,而她也留下了非常多的文字來形容常德公寓的點點滴滴。


或許就是這五味雜陳的心情,讓她在經過公寓門口後沒有停下腳步,僅回頭看了兩眼後繼續往前走,「電梯的柵欄怎麼不見了?換了個慘綠色處處鏽斑的門,一樓開了個書店,以前可是沒有的,應該是天津的起士林咖啡館啊,為了躲避戰火搬遷來上海,落腳在這公寓一樓,每天凌晨烘烤麵包的香味伴隨著日出,比鬧鐘還惱人!」她的觀察還是很敏銳,驚鴻一瞥還是觀察入微,不過沒事提什麼麵包,我肚子更餓了。



看著對街的靜安嘉里中心購物商場,她眼中婆娑了起來,她沒說話,默默地繼續往前走,應該是想起了那裡原來是電車廠,雖然電車起站就在常德公寓斜對面,但她卻幾乎沒搭過,社恐的她總是叫黃包車出行。原來要跟著她一起出嫁的保母何干,也因為她的逃家被辭退,她到電車站為何干辭行,卻僅能用零錢買些對街老大房的糕點為她踐行,她應該是一直覺得愧疚吧。


沿著南京西路,進入了梅龍鎮,她在陝西北路口停了下來,轉角那棟樓【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整個建築圓圓的朝里凹,成為一鉤新月切過路角,門前十分寬敞。】這不就是色戒裡面的平安大戲院嗎?



「當年離開了常德公寓,我就搬到梅龍鎮的重華新村,遠離了一切的紛擾從新開始,但很多的生活經驗已經刻印在我的心頭上,再也捻不掉了。想要跟過去揮別,只有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她笑了笑,「我搬到這裡後,就開始比較用心觀察周遭環境,誓言不再當個路癡了。」的確可以看到很多現實的場景,後來整批出現在她的作品中,例如色戒幾乎就是發生在梅龍鎮的故事,戲院外,鐘錶行,梅龍鎮酒店等。但說著說著,她臉色又憂鬱了起來,「但過往的打擊實在太大,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根本寫不出什麼作品,為了餬口,勉強靠替桑弧等導演們編劇維生。」



沿著南京西路繼續往東走,經過了凱司令咖啡廳,這除了是色戒的場景外,更是她所鍾愛的咖啡廳,她停下來望著裡面的擺設,「現在一樓沒座位啦?以前我最喜歡跟炎樱在這裡吃下午茶呢,其實也不是因為味道好到非來不可,而是主打經濟實惠。裡面裝潢普通,但隔著玻璃窗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很容易就消磨一整個下午的時光。」她的話,讓我想起了雙聲裡面描寫的【在咖啡館裡,每人一塊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熱巧格力加奶油,另外再要一份奶油。 】,我的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叫了。


彷彿遠方有個神秘的力量將她一直往前拽,但經過吳江路我實在沒辦法,央求她停下來吃個小楊生煎再出發,畢竟富春小籠老店沒吃到,小楊生煎的老店是不能再錯過了。雖然我個人覺得不如豐裕或大壺春,但味道還是挺不錯的。吃飽喝足,她催促著我趕快跟上步伐,終於,知道她為何越走越急。她在一間珠寶行前最終停下了腳步,Moonlight 培育鑽石。那是色戒裡的珠寶店,【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櫥窗裡空無一物,招牌上雖有英文「珠寶商」字樣,也看不出是珠寶店。 】



但這間珠寶店遠不止如此,那是炎櫻家的珠寶店,那個她曾經的閨蜜,但最終因為對金錢的價值觀天差地遠而疏離的摯友。嚴重社恐的她,在美國最窮困,丈夫又整日因病臥榻的時候,同時也是炎櫻嫁給了一個牙醫,報紙上滿是一個發現讓植物聽音樂,就能讓植物生長迅速的神奇醫生,炎櫻用著抱怨長島的家中堆滿了植物來炫耀財富的時候。她知道,學生時期的純真早已消失,兩人的情感也自然越走越淡,【那雲泥之別還是當頭一捧,真是夠她受的。 】,她在同學少年都不賤中早就說了,恩娟與趙玨終將分手啊。


走在人行道上,她若有所思,經過了上海博物館,她突然抬頭看到了一塊招牌,國際飯店,她感覺有點魂不守舍的過了馬路,朝著飯店走過去。聞著空氣中濃濃的奶油香,想起國際飯店出名的蝴蝶酥餅,那是必帶的上海伴手禮啊,我不禁吞了兩口口水,快步跟著她過了馬路。



「嚴格說起來,我人生的起伏,起源就在這裡。當年我爸再婚,就是隔壁的金門大酒店舉行婚禮。而我的前半生,就在斜對面的卡爾登公寓結束。那時我發現,我是多麼的不合時宜。我一直對政治沒太大的興趣,但卻成了漢奸太太,我喜歡描述事實,無法為政治歌功頌德而被視為反革命。」她眼色越來越憂鬱,聽得我心情越來越沉重。


「當年我在卡爾登公寓度過了在上海最後的一夜,跟姑姑告別後,搭火車前去香港,之後去了美國。這也是我最後與家人的道別,我錯過了父親的離開,母親的離開,姑姑的離開,我離開上海,牽掛也就只能是牽掛,我也無能為力了。」我有點喘不過氣,喉頭梗住了,她語氣那麼平淡,卻句句如同巨石般壓在心頭。



試著換個話題改善一下氣氛,「要不,我們坐地鐵去你原先想去的學校看看?2 號線直達不用換車,如何?」


「總是要搭有軌道的車子離開這邊,逃不開的命運。」她苦笑兩聲,但似乎並不反對我的提議。


只是當地鐵靠站時,我跳上了車,車門卻在我身後關上了,她選擇留在原地沒上車,隔著玻璃窗,她說「這次,我想留下來,不走了。你多多推廣我的作品吧,讓多些人讀他們,好嗎?」她的身影連同她的聲音在地鐵鑽入黑漆漆的隧道後嘎然而止,想起了她私語錄的那段話。【Have it out by writing about it - so that others will share the burden of my memory that they will remember, that I might for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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