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東京,都要刻意去池袋一趟,不為其他,就為了去寶可夢 Mega 中心朝聖。也不知道為什麼,買完紀念品走出購物中心,一陣愧疚感油然而生,難道我來東京就不能有點其他的文化活動呢?不是吃就是買,頂多就是看風景,跟著人潮去拜一些也不知道在拜什麼的神社,最後一定流連在寶可夢中心跟秋葉原的動漫玩具店裡。頓時決定走到不遠處的雜司之谷靈園,去瞻仰一下夏目漱石,畢竟 Dark Tourism 也真的是一種旅遊型態。
涼涼的秋風,把落葉吹的滿地,墓園其實也沒什麼大門跟圍牆,一條小馬路分隔了生死,一個轉彎就進了墓園。雜司之谷靈園裡面可是住了不少名人啊,除了國民作家夏目漱石外,還有東條英機,約翰萬次郎等人。墓園裡的道路,也是附近居民上班通學會走的路,墓園旁邊就是雜司谷車站,不走園中的路可是要繞好大一圈啊。
「你是來拜訪我先生的嗎?」一個看起來精明幹練的女子站在我後面對著我說。「他胃不舒服正在休息不方便見客,實在不好意思。」
「啊,你是夏目先生的妻子夏目鏡子小姐。」
「呵呵,請不要稱呼我小姐,那是他在⟪心⟫裡面對我的稱呼,叫我鏡子就好了。他很不擅於表達他自己的情感,雖然很多人覺得我是他的惡妻,但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只是不善表達的他,都把愛寫在他的小說裡面了,你要仔細看他的小說才看得到他的真性情喔~」
「讓他多休息,我先帶你參觀一下吧。」
看著她轉身,我心頭一驚以為她要帶我去哪裡,過個橋就回不了陽間之類的地方,沒想到她居然往車站走去,坐上了東京唯一的路面電車都電,好有時代感啊!一路晃到了終點早稻田站,穿過早稻田大學的校園,來到了南邊的早稻田通。在等紅綠燈過馬路時,她指著對面說,
「那就是夏目坂通,那可是以他爸爸命名的街道啊,不過,他跟他爸關係一直很冷淡也讓他很沒有安全感,現代心理學的說法是迴避型依戀吧。」
好不容易等到綠燈,過了馬路就看到人行道上一方石碑,「你看,那是夏目漱石的誕生紀念碑,靜靜地矗立在這。其實他小時候的日子過得並不幸福。出生時家道已經中落,因為他爸爸無法負擔養育,只好把他送給別人撫養。但他的養父對他並不好,讓他感到孤單無助被遺棄。後來,他又被送回生父家,但他一直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外人。」
「他無時無刻都被這種孤獨感給侵蝕,這種情感伴隨著他成長,影響他的寫作甚深。他的作品中,時常能感受到這種與人疏離的感覺,以及他對幸福和歸屬的渴望。或許正因如此,他的筆觸總是如此細膩,深刻刻畫著人內心的掙扎與孤獨。」
她邊走邊說,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遠離了車水馬龍,頓時安靜了下來,圍牆上的路標標示著漱石山房通,啊,這還不明顯嗎,這小巷通往夏目漱石紀念館,他離世的住所,案頭上放著永遠無法成書的《明暗》草稿。
在紀念館前,她的眼神突然轉黯淡,語氣也透露著絲絲的哀愁,「他去世時,在這房間他握著我的手,眼中滿是一輩子都沒說出口的情感,親眼看他在痛苦中慢慢離去,但手一直沒放開。我難過卻也為他感到欣慰,他終於從悲慘性格中解脫了。」紀念館中一比一還原了山房原先的樣貌,連夏目漱石的書房都依據他生前的樣子擺設著,後方架上以及地上堆疊的書,也都忠實呈現了當時的樣子,據說連每本書的厚度都有考究。原來山房外的那棵芭蕉樹,居然都能完整栽種在館內,這場景如何不讓鏡子觸景生情?
離開了紀念館,回到了車水馬龍的大馬路,突然發現路邊就是草間彌生美術館,上門詢問發現要預約才能參觀,遺憾了!但出乎我意料的,在美術館前鏡子居然開口說到,
「草間彌生,她是一個在無數圓點中迷失,卻也在那無窮的重複中尋找自我的人。無盡重複的圓點,彷彿在表達無法解脫的孤獨與壓迫。她的藝術不只是視覺遊戲,也是一場對精神的挑戰,是對人性最深處的探問。就像吾輩那隻貓曾感受到的那股無所依靠。」
我迷惑了,他這是在說草間彌生還是在說夏目漱石?雖然她過世時草間彌生已經出生,但距離她在藝術界大放異彩還差上了至少30年啊,她怎麼會知道草間的呢?
「而她,宛如一隻生活在自我內心的貓,冷眼旁觀這世界的荒誕與混亂。不斷重複的圓點,就像是對無窮的追問:人究竟如何在無邊的重複中找到自我?,也許我們永遠都找不到答案。」
走著走著,她腳步明顯輕快了起來,畢竟神樂坂是她從小到大的生活圈,從小被像小公主對待的她,憑藉著父親在中央當官的威望,在嫁給夏目漱石之前,可是什麼苦都沒嚐過的。
「神樂坂,對漱石來說,是一個既讓他懷念,又讓他感到沉重的地方。當他還未成名時,胃痛與精神壓力都還不是他的生活日常。這條街道上的熱鬧與喧囂,和他內心的孤獨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每次經過這裡,他總會刻意走得很慢,如同趴臥在圍牆上的貓,默默看著那些燈火和來往的人們,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他經常告訴我,這裡的熱鬧雖然吸引人,但卻無法抹去他心中的那份孤寂。就像他小說中的人物,總是在繁忙的現實中找不到真正的歸屬。神樂坂的繁華反而加深了他對人世無常的感嘆,他表面看似平靜,但我知道,他內心有一股深藏的情感,像這條街一樣,永遠在浮動,卻無法完全展露出來。啊,相馬屋還在啊?他最喜歡在這裡挑文具,可以在這裡消磨大半天,我只要來附近逛街,最後一定是在這裡找到他,毫無意外。」她不禁咯咯笑了起來。
神樂坂走到頭,她又帶我跳上了地鐵,看來她還蠻習慣現代生活的。五分鐘不到,就來到了東京大學,在他那個年代,學校名稱應該叫做東京帝國大學吧。沿著本鄉通,走入東大正門,在這金黃的秋季,校園猶如一幅靜謐的畫卷。樹葉紛紛飄落,像天女散花般點綴著大地。銀杏樹在陽光下閃爍著溫暖的光輝,低聲訴說著歲月的故事。微風輕拂,帶來清爽的氣息,交織著書卷的芬芳與落葉的淡淡香氣,令人心中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溫暖。
「東京帝國大學對漱石來說,不僅僅是他的母校,也是一生中非常重要的地方。這裡是他求學的起點,也是他作為學者和教師的起點。當時,漱石進入了東大學習英國文學,這是他打開文學世界的第一扇大門。儘管他性格內向,與同學相處不多,但這裡的學術氛圍深深影響了他。後來被派往英國留學,歸國後成為東大的英語教師。然而,作為教授的日子對他並不輕鬆。他經常感到難以融入學術界的各種壓力,這段時期的緊張讓他的身體和精神逐漸變得虛弱。東大雖然是他的工作場所,但也成了他內心衝突的源頭之一。」
「不過,也在這段時期他開始了文學創作。東大的經歷給了他對社會更深刻的見解與體驗,讓他能夠批判性地思考人性和社會。可以說,東大是他思想和文學才華的培育之地,雖然他經常感到壓力,但這裡的學術養分最終成就了他的文學造詣。」
原以為她只是帶著我漫步校園,但發覺她走進了文學院,那是夏目漱石上學,教書所在的教學樓,前方的道路,是以他那本敘述求學生活的小說《三四郎》而命名的三四郎坂。文學院旁邊的圖書館裡,有夏目漱石專區,收藏除了他的作品外,還有相關的研究。而圖書館前方的水池,則被命名為三四郎池。池邊,遠眺運動場對面的醫學院,那是收藏夏目漱石大腦標本的地方啊。雖然令人感到有點驚悚,但他的思考方式如此獨特,他的觀察與洞察力使他能夠以全新的視角看待世界,這腦,當然值得好好研究。
走著走著她走出了赤門,離開了東大校園沿著本鄉通往回走,她一路沒說話,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走過了地鐵站,她沒有停腳繼續往前走,最後在醫科大學旁的大樓前停了下來,回頭對我神秘地眨了眨眼,笑問,
「你有看到嗎?」
我點點頭,看似宿舍的大樓前立了一座石碑,上面寫著這裡是夏目漱石故居遺址。
「《吾輩是貓》就是在這裡完成的,當時他在這個房間裡振筆疾書,筆下那隻冷眼旁觀人間百態的貓,是他終於找到的抒發管道。開頭那句 “ 吾輩は猫である。名前はまだ無い。”(吾輩是貓,尚無名也。),其實只是在說他內心暗地裡敏銳的觀察力,就如同貓一般。這隻貓以旁觀者的身份,嘲諷著世間的愚蠢與荒唐,正是他自己對社會的幽默和批判。」
她笑得更燦爛了,「你再仔細看看。」
啊,地上,圍牆上各有一隻貓的雕像,好生動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兩隻慵懶的真貓呢。回頭正要告訴她我找到了。空無一人,環顧四周,她早已不知去向。如同早秋的霜露,在晨曦中悄然散去,不留痕跡。正如夏目鏡子的一生,曾經的歡笑與淚水,如水面上的波紋,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平靜,最終只餘下一片無聲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