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該慶幸《三體:死神永生》終究是擁有堅硬科學架構的「科幻小說」,不然第三集主線劇情看到會讓我先在胸口淤積幾大口血,最後再直接一股氣湧上來的噴完,甚至要是可以的話我想噴在作者身上,還好那項元素真的不是重點。
但《三體》系列小說不愧是以「宇宙」為背景的科幻小說,其敘事規模之廣闊大概也是現代科學力所能及的極致,作者在將宇宙十維度空間與一維度時間用想像力玩弄於筆下的同時,也能感受到他折服於宇宙浩瀚的迷人魅力之中。
原先在看完影集第一季,接著看完《三體》第一集時,還覺得影集頂多稍微更動情節,應該無傷大雅;但整個系列作看完,不禁深刻地感受到兩者之間的差距,更好奇雖然或許改編的難度不及《沙丘》後段、《基地》等傳奇著作在後期進入意識與哲學探討層次時的難以影像化,可是在《三體:死神永生》中所描述的壯闊場景,同樣令人感到要將其呈現在小小電視螢幕上有多困難,那要燃燒多少特效工程師的肝與多少網飛的製作經費,甚至很有可能虎頭蛇尾。
【以下涉及劇情】
《三體》影集第一季就將《三體》系列最重要三條劇情線帶出來:「三體世界」、「面壁者計畫」、「階梯計畫」,但實際上「階梯計畫」卻是到了第三本書才開始介紹,這也是影響規模最龐大的劇情線。而第三本書的主角「程心」,卻成為作者筆下一個令人又愛又恨,同時也開始好奇作者的創作動機與內心觀念的角色。
前兩篇感想都在講科學、人文,這篇想要先喇一點不相干的東西。在劉慈欣的《三體》世界裡,由葉文潔這位女性敲響了人類的喪鐘,羅輯這位男性在舉世混亂中力挽狂瀾,緊緊守護人類的希望,但又在程心這位女性的聖母情懷引導下逐步走向最盛大的滅亡。我不只一次在心裡問作者:「你是不是仇女啊?」用仇女形容是帶點嬉鬧意味的說法,但字裡行間很難不感受到作者本身對於男女分際存在很強烈的既定觀念,例如角色對於女性化社會的評論、感想,文明復興輪迴後的性別印象描述。這些都不是這部作品的重點,但在閱讀這部作品的時候,這些敘述都像一道道雜訊一直在干擾我的思緒,乃至於程心與雲天明之間的愛情故事,那或許是一個理工男(姑且容我這樣形容)所能想像出一對情侶最殘忍卻不帶血腥-「不帶血腥」認真說好像也不太對-的極致虐心經歷了,然後作者再以心目中的女性視角去承受這個故事,我都好奇他寫這段的時候是不是想起要對付某個曾經對不起他的女人了。不過就如同我開頭所說,雖然看這段讓我吐了數升瘀血,可是在整部作品中,愛情元素真的不是重點。作者在這裡有句話令人印象深刻:「時間是最狠的東西。」拜託,你才是最狠的吧!
但同時在時間流逝上的著墨也的確是《三體:死神永生》的一大重點,從第一集看到劉慈欣對近代物理的現有理論探討,以及逐步對於整個物理演化路徑的想像,乃至於到最後以現在所知的物理學基礎概念來創造一個無比廣大的幻想世界,而其中還包含著劉慈欣藉由自己對人性的觀察開展出的人類社會變化方向,以及在這龐大時間尺度中人類文明的起伏,在極致理性的框架下,包含著無比感性的世界,有趣的是,這種「感性」一點也不柔軟,反倒在作者的筆下,感性與理性一樣殘酷。
稍稍偏離一點,劉慈欣在對未來人類社會的描寫中,那段對於未來會普遍「女性化」的描述相當有趣。撇開他的文字隱約有點攻擊意味,他將大概十年前韓流崛起,風靡全球時,韓團男子偏秀氣的造型視為男人的女性化,這點倒是頗為特別。因為他基於這點認為當女人都喜歡秀氣的男人,男人為了吸引注意就會開始也走向讓穿著打扮與氣質都偏向秀氣,再加上現代醫美技術的發達,或許當全體人類都認為那樣的外觀叫做「美」、那樣在感情市場上才有追求與被追求的資格,也許真的會促使所有人都開始走向那樣的「女性化」也說不定。這或許也在傳達他認為「美」的標準會隨人心浮動,並不存在真正的標準,反而人們認為的美,可能只是成長過程中受到外在環境影響而形成的框架。不過行文至此回想劉慈欣使用的文字,我感受到的隱約攻擊意味可能也只是我多心了,要盡可能不用帶有「性別刻板印象」的文字來說出上述這段話還頗有一定難度,更何況是近代文化發展背景不同的中國人。
回顧小說中,劉慈欣所想像出來的人類未來社會,實際上也仍舊基於現有對人性的觀察來建立起各個角色的行為,或許人性就是從古至今都沒有變,才會讓歷史一再重演,也因此讓每個創作者都能按照這個模式去幻想未來的發展。只是劉慈欣藉由三體人口中說出的一個論點倒是令人怵目驚心:「地球人類天真的認為生存是理所當然。」回想現在活在地球上的這一代人,或許我們剛經歷過肺炎疫情,可能是記憶中最嚴重的一場全球性瘟疫,但台灣自保的相當不錯;很多人還經歷過九二一大地震,災情慘重但依照現代建築科技的進步,大多數人還能保有個安身之地;戒嚴、白色恐怖已經漸漸變成人們口中「不該被遺忘」但實際上早已淡忘的過往。買不起房能夠怪政府、薪水不夠活可以埋怨老闆、食物不好吃可以怪罪店家。社會上每個人的生存似乎真的成為其他人理所當然要關心呵護的事情,人類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或擴張到大多數人的意志來選擇活在怎樣的環境裡,甚至膨脹到認為人類可以決定怎樣是「地球」、「自然」該有的樣子。我們早就忘了曾經人類在野外是個要跑給狩獵者追的動物,是個隨時可能遇到熊要擔心被一掌拍死的弱者。我想起《猩球崛起》裡的台詞:「猩猩、一起、強壯。」匯聚的人群有了對抗其他物種的力量,漸漸形成能夠憑自我意志左右物種存亡的權力-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艾克頓爵士的這句名言現在三不五時就聽到有人掛在嘴邊,又是否有人曾經想過,或許人類早就腐化了呢?人們口中的「生態平衡」,真的是全地球物種所希望形成的生態平衡嗎?或者那不過是人類先依照自己能夠舒服生活的環境定下一個標準,行有餘力才去在意其他眼中看得見、想照顧的物種呢?
越寫越偏了,再寫下去好像我在反人類。但劉慈欣點出的這句警語,大概也跟他的人生背景有關。想想《三體》第一集最著名的場景是甚麼事件?文化大革命的確是個混亂到讓個人需要好好思考如何「生存」的時代,生存不再看似理所當然,而是基於生物本能追尋的事物,走過那一段歲月,感受得到他真的體會過甚麼是「獸性」,明白所謂的人性是建立在壓抑獸性之上,也難怪他讓角色說出:「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標記了他認為人類在面臨最後的絕境時會剩下甚麼。
在這樣的背景下,第三集主角程心的立場就顯得極其微妙。她「聖母」到不行,先是因為想著整個地球的生命都握在她手中,甚至是曾經出現在地球上的生物都成為她動手的阻力,而導致人類數百年的準備功虧一簣;又因為她跨不過心中的那條「線」,不想成為威脅社會和諧的幫兇,反倒成為導致太陽系毀滅的直接原因;甚至直到最後她都還想為了可說已經與她毫無關係的宇宙而做出最終選擇。剛在書中看到這個角色,或許會覺得怎麼有這麼無用的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道德感而賠上了全人類、全世界;但往外想一層,又好奇作者為什麼要用這麼有批判性的劇情來塑造這個聖母角色,或許任誰來看,程心做的每個「錯誤」選擇都絕對會被無數人「糾正」,以至於有點猜測作者是不是想批判聖母情懷?但搭配最近的一些事情,再想想書中程心的經歷,我卻開始佩服她的堅定不移與從一而終。實際上她也一直承受著每個決定所帶來的責難、批評、攻擊-雖然作者安插了她常冬眠的情節,以至於看起來有點像她常常落跑-承受如此巨大的心理壓力,卻絲毫沒有動搖她的信念,她始終在堅守她所相信的人性道德界線。或許有一天-也希望人們不會真的迎來那一天-每個人都將被逼迫到心中最後一條道德底線,甚至是在人性與獸性之間作抉擇,但在那之前還有著很多道德防線,選擇在全面潰敗之前,先盡己所能地能守一道是一道,努力堅持而不輕易放棄,或許這就是人性的意義吧。
回到科幻小說的主幹-科學(終於?)。劉慈欣用一個非常有趣的方式去詮釋現在人們所觀察到的巨觀宇宙中,為什麼最高就是三維-高等智慧物種戰爭。物理學家用理論推測整個宇宙是個具有十維空間、一維時間的世界,但三維以上的空間目前只存在在微觀世界中,劉慈欣利用高等物種間的降維武器來想像宇宙如何從巨觀十維走向巨觀三維,這種解釋方式令人拍案叫絕,當然門外漢如我並不知道高等物理到底如何解釋這個維度差距,也或許我們感知不到高維度空間,僅僅是因為達不到那個程度。還記得當年《星際效應》上映時,我還曾經幻想會不會有一天人真的能夠突破維度限制,到高維度空間看看,或者進化成為高維度生物,甚至-天馬行空的想像-認為也許死亡是一種向高維度空間的昇華,所謂的鬼就是高維度空間對低維度的干涉。《三體》的降維解釋雖然扼殺了我的小小幻想,不過從想像中的場景來看,規模卻更加龐大壯觀。我真的很期待有一天影集演到二維太陽系那一幕,會呈現怎樣的視覺效果。
在這樣的戰爭過程、物理解釋中,我也浮現了一種很奇妙的想法-「獨裁」有我們認知中那樣十惡不赦嗎?不管《三體》中所謂的高等物種多麼強大,他們始終都臣服於「自然法則」之下。乍看他們好像可以操控維度、光速,但實際上他們只能做到降低,而不是真正的突破,他們是付出了對應的代價,限縮自身的可能性來換取更改法則的能力,從頭到尾都被拘束在自然法則之中。用這樣的角度去想,整個宇宙、整個自然,事實上是基於單一法則的獨裁世界,我們活在一個被絕對規則限制的環境裡,試圖創造一個能夠自由訂定規則的世界,卻仍受限於固定的框架中,讓一切再度顯得徒勞無功。人們試著擁抱民主,是真心相信我們能合作創造未來,還是想拒絕接受獨裁統治?是明明身處獨裁統一的自然世界中,卻仍想反抗,試圖尋找、創造自己的自由;或者其實只是單純不能接受全人類必須聽從某一個人類的命令,而那個人卻不是自己?
不過最後書裡面倒是出現了一個小小的bug-讓我雞蛋裡挑一塊奈米骨頭-最後角色們相遇時,他們說是循著「金牛座」的方向找到程心,但「星座」其實是無數恆星對地球的平面投影,經由人類想像力而誕生的產物,實際上組成星座的恆星彼此距離可能天差地遠。那程心她們跨越了數百光年的距離,恆星的相對位置應該早就錯位了,又怎麼依據應該早就不成形的「金牛座」來定位呢?
挑這塊骨頭只是隨便滿足自己的小小虛榮心,實際上我還是非常佩服劉慈欣的想像力與創作功力。他甚至在一個已經很龐大的故事中再塞進三則小故事,而小故事還要能夠成為主線劇情的線索,這個線索還要能跟整體故事背後的物理基礎做連結,這種層層疊疊的敘事技巧超乎想像,也難怪《三體》能夠在科幻小說界掀起如此大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