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4|閱讀時間 ‧ 約 33 分鐘

向陽之失 (十七)

我的腦中劃過一道難以形容的聲音的瞬間,身體比視覺先動作,閃到了柱子的影子中。只要差半毫秒,嘉穎的影子就會以極快的速度碰到我。

我驚魂未定的站在影子中。

這個後怕讓我心有餘悸,背脊隱隱發涼,耳邊冒出冷汗。

嘉穎歪頭一笑,頸後的髮絲一縷縷和耳下的頭髮匯聚在一起。

她眼上閃爍著相的邪魅紅光,看來心情很好。

「不用視覺採取行動,這個選擇很正確。你現在能注意到這個聲音,代表我們的頻率很接近了。曖,那換我問問題。我們既然都能聽到這種『聲音』,這樣算是幻聽嗎?」

我調整一下因緊張錯亂的呼吸,打算透過解說拖延時間來思考對策。

「這種詩發動的聲音不是物理之聲,而是從詩人和共鳴者內心產生的『意象聲』,就像雙方同時作著一樣的夢一樣。是不是幻聽,這就要看人怎麼定義了。」

嘉穎一手抵著嘴唇,眼睛微微看著上方說:「意象啊,聽起來真浪漫。對了,我還想問,有沒有辦法跟影子裡的人交談?我也在內心講過話,不過他們都聽不到我在說什麼。」

我不以為然的問:「妳想跟他們談話嗎?」

她一時失笑,輕聲答道:「如果沒辦法跟他們對話,之後也沒辦法跟你對話吧?」

我們凝視彼此,各自笑了起來。

她是對自己力量的自信,我則是對自己處境的自嘲。

嘉穎很快換了個表情,再度慵懶的往前走。說:「然後啊,你應該知道就算是同樣的詩,每個詩人多少也有差異這件事吧?」

我緊盯著她移動的步伐,謹慎和她保持距離。

她走到我剛才站的地方停下來,兩手擺到背後,就這麼微笑盯著我。

我一時搞不清她的用意,隨即違和感漸漸冒出。

我頓時驚訝發現,剛才我站的地方,前面有個吊燈的影子,現在竟然不見了!

我抬頭看向上方,天花板只剩被切割整齊的吊燈吊鍊,紋風不動的垂掛著。

見我察覺這件事,她似乎很滿意,也像是見到很有慧根的學生,侃侃笑談:「可以的話,我想告訴你我的全部。但我實在沒辦法控制想試試你能耐的衝動,所以,我會盡可能,一點,一點,磨滅你眼中的光輝,希望你最後能接受,親自走向我。」

我沒有很專心聽她說話,腦袋都在全速消化眼前的景象。

我快速思考至今閱讀過的文獻。

「閏影」的主要現象,是人踩到詩人的影子會掉落其中,並且大多也有影子周遭的小型物體容易消失,或是覆蓋物體,導致讓物體消失的特性。

但剛才嘉穎只是影子觸碰到吊燈的影子,吊燈本體就消失。這個現象我在過往的經驗和資料上都前所未見。

影子之所以存在,與其說是因為有光,不如說是因為有物體。因此影子和物體是一體兩面,並且互相影響。

這令我想起量子力學的「雙縫干涉實驗」。

要說明這個,首先就要提到,光的「波粒二象性」。

也就是光粒子同時具有波和粒子的性質。

這個現象也發生在微觀粒子上,包括電子、質子等等。

那個實驗假設是這樣的:如果光是粒子,那它通過雙縫後,會在屏板上呈現兩條亮斑;如果光是呈波狀態通過雙縫,則會出現明暗相間的互相干涉條紋,看來有如黑白相間的斑馬線。

在這個實驗之後,1909年,英國物理學家修改了雙縫干涉實驗。

他讓光子一次只有一個通過雙縫。

照理來說,一次隨機通過任意一條縫,屏板應該會出現兩條亮斑,但屏板上卻出現了呈波狀態通過時的干涉條紋。

這個結果說明,光要不是能分身,就是和自己產生了干涉。

這裡就要再提到,1979年,物理學家惠勒提出了著名的「惠勒延遲選擇實驗」。

簡約來說,這實驗也是讓光子隨機穿過任一縫隙,但在雙縫和屏板間設置觀察儀。待光子穿過雙縫後,實驗者再打開觀察儀觀察。

而這次實驗結果令人瞠目結舌。

在實驗條件下,只要打開觀測儀,屏板就會出現光斑,也就是呈粒子狀態。

不打開觀測儀,屏板就會出現干涉條紋,也就是呈現波狀態。即使過程隨機切換,也絕不失誤,簡直就像光能夠知道什麼時候被觀察。

觀測儀開啟時,光就老老實實呈現粒子,不開啟時,就會頑皮的呈現波狀態。

而這樣的結果有兩種解釋。

一是粒子能預測未來,知道是否有人觀測。

另一種是粒子能夠改變過去。它能在察知被觀測的瞬間改變過去的行為。但不管是哪種,觀測動作都會影響現實結果。

我想說的是,如果嘉穎的閏影有類似這樣的二象性,並被某種形似「觀測」的決定性行為影響唱詩呈現,那我現在能得出的危險有兩種:

第一,肉體觸碰到詩人的影子會墜落其中,這是閏影的基本性質。

第二,她的影子可以只觸碰到影子就改變本體狀態,讓本體消失,這代表我不能在光照之中,暴露影子。

我現在必須找出的癥結點是,是什麼能令她產生這種轉換。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嘉穎前面說想一步步讓我了解她,這似乎是真的。

在我觀察周遭的影子時,她踏上另一段柱影讓地面發出微微紅光,意象聲響起的瞬間,靠近門口的柱子發出落石般的坍塌聲,倒下將門口和牆面壓垮,旁邊的窗戶也被乒啷砸碎。

出口被擋住了。

嘉穎看向我,一臉「就是這麼回事」的得意表情,卻耐人尋味的吁一口氣。

我從毀壞的門口位置沿著路徑如爬格子般連回到吊燈和柱影,最後來到嘉穎腳下。

柱子上有綁起的布幔,可能是受到布幔影子阻隔,她才只截斷了柱子的基部。

而我站的地方,和她剛才的影子路徑有另一盞吊燈相連。所以她剛才其實簡單就可以把我吞噬。可見她是故意手下留情。

或者說,她是故意展現給我看。

感到劫後餘生的我,不禁刻意放慢呼吸保持冷靜,警戒的盯著她。

見我似乎已經意會狀況,她雙手貼齊,開朗的說:「那,我們開始吧?」

我拉開前後腳,擺出隨時能應對的架式。

我不是那種動漫主角遇到很強的對手會很興奮的類型,但我很擅長怎麼計算自己的處境。

就算她可以沿著影子吞噬自己想要的東西,但這依然離不開剛才的命題。

也就是,「若要讓物體消失,什麼時候需要碰觸本體,什麼時候只需要碰觸影子」。

我不認為她特地移動到消失的吊燈旁邊只是為了作秀。而她接下來的動作支持了我的論點。

「你如果要一直離我這麼遠,我只能自己靠近你了。」

嘉穎信步走來,臉上壓抑著狂妄的笑意。

我站在柱影中,腳鄰窗外的赭紅暮光,準備從她的動作和意象聲來判斷要躲在光還是影子中。

離我三步之遙時,嘉穎忽然右手往旁邊一切,隨著影子延伸,腦中的聲音和坍塌聲接連響起。

我突然意識到後方的柱子被截斷,趕緊往旁邊滾地閃躲,回正姿勢的瞬間,嘉穎已經提著長影到我身旁,我向旁一閃,同時剛才被截斷的柱子在她身後崩落,在沙塵揚起時應聲迸碎成大大小小的石塊。

我喘著氣退進另一道柱影。

但嘉穎這次不靠近我,而是曖昧的踩上窗框的細影,直接透過路徑令我身後的柱子消失,我的影子頓時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中!

我冷靜又焦急的想保持距離,嘉穎彷彿看到持續做著徒勞努力的小動物,笑出聲後向後一跳,踩上剛才倒下的石柱影子,輕鬆利用路徑將我頭上的吊燈掛鍊吞噬,金屬吊燈隨即落下,我趕忙往旁邊一躍,砸下的吊燈撞擊地面,發出框啷巨響,噴飛的燈泡碎片劃傷了我的手背和褲管。我只能狼狽地趴在地面。

她看我的表情完全就是樂在其中,宛如貓在玩弄獵物。

我死盯著她,壓著膝蓋盡快起身。

我在閃躲時一直在觀察她和周遭的虹線。

雖然很不明顯,但她使用「路徑」和「影觸影」時,虹線的振幅不太一樣。我覺得可以從這點找尋線索。

我想靠近還附在石柱上虹線觀察,嘉穎二話不說沿著路徑吞掉了一排細梁柱,令上方的裝飾平台垮了下來,我不得不往室內中心的方向逃竄。

眼見周遭一片狼藉,我壓抑著怒氣問她:「妳就是為了搞成這樣才吞掉校園的人?」

嘉穎稍微仰起頭說:「這樣不是很好嗎?難道你希望有人來打擾?」

她話一講完,馬上令我旁邊的柱影消失,徑直走向我的影子。

我必須注意踩到的影子是不是在路徑上,同時又要堤防她的影子碰到我的影子,保持和她之間的距離,這讓我很難在瞬息萬變的現場找到可靠的逃走路線。

靠近門口的場地已經面目全非,我現在必須爭取躲避空間。

我連跑帶跳的衝到舞台方向的場地,嘉穎隨即沿著我的路線一路破壞石柱和吊燈等周遭東西遮斷我的去路。

她不是單純是因為愉悅而這麼做,恐怕也是為了限制我的移動範圍。

而且她早已看出我在拖延時間,等待日落。

因此她每次出手都越來越快。還等不到太陽下山,轉眼間我已經被她困在斷垣殘壁中。

「還要掙扎嗎?」她心滿意足的問。

我氣喘吁吁靠在橫倒的石柱上,看著四周在想:或許真像她說的,走進她的影子是最好的選擇。

我的上方有吊燈,後頭有大片的觀景窗,左右都被橫倒的石柱擋住去路。

她可以用吊燈直接砸死我,也可以讓後方牆面消失,讓我墜樓。如果要弄的盛大一點,也可以讓窗櫺消失,令整面玻璃砸下來。

一旁石柱的直徑是我身高的一半,沒辦法直接跨越。這意味著在我爬上石柱時,就會被她的影子吞噬。

嘉穎步步逼近,笑容不懷好意,儼然看著甕中之鱉。

我其實也不用想什麼辦法,因為我也只剩一個辦法。

她到我面前停下,影子只和我距離十公分。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她溫柔的問。影子卻像一把漆黑的劍直指著我。

我嘆了一口氣,從靠著的石柱起身,疲累的說:「……唉,確實要搞成這樣,可能就像妳說的,一開始就走進去還比較輕鬆。」

嘉穎嘟嘴不滿的說:「可不是嗎?我早就告訴你了。」

我抬頭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天花板讓冷空氣重整心情。

我努力回溯了人生至今的點點滴滴。但即使如此,卻也覺得沒什麼好說或要交代的。只是出現在腦海角落的鞠之晴的髮梢令我莫名感到懷念。

「那妳呢?妳有什麼對我想說的嗎?」我泰然的看向她。

沒想到嘉穎睜大眼睛,有些悲傷似的往一旁垂下了眼,難得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悄悄將手伸到背後。

她猶豫片刻,最後閉了下眼睛,下定決心後,悲壯的看著我說:「我很遺憾。」

從破牆透進來的風吹拂我們的髮絲,輕輕搖曳著沉默。

這就是最後了。

嘉穎輕咬著牙,邁步往前,影子即將觸碰到我的瞬間,我立刻抽出在青年會館借來的強光手電筒照向她腳邊!

嘉穎被嚇一跳,我馬上抬高手電筒照向她的眼睛,她抬高手臂遮擋但還是來不及。

趁她無法看清,我用手電筒照著腳邊繞過她,往正前方全力衝刺。

就在我剛跑出兩側的石柱缺口,準備拐向一支橫倒的石柱做掩蔽,後腰突然傳來一股衝擊和劇痛。

隨著某種東西被拔出和濕熱的感覺湧出,回過神來我已經倒在地上,手電筒也摔到了不遠處。

後方傳來嘉穎走近的腳步聲,地上隨之發出拖行鐵鍊的聲音。

我忍痛伸手摸了傷口,從出血量來看,傷口似乎不大,但不能確定深度。

我側著身努力轉過頭,發現遠處閉著一眼走來的嘉穎,手上居然拿著一把九毫米的鎖鏈槍。

那是種射程約十五公尺,遠距離可以擊發帶細鍊的尖頭子彈,近距離能作為鞭子使用,並可以扣鈕收束鍊子,所以沒有子彈耗盡問題的武器。

她又氣又喜的說道:「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呢?只要讓你受傷,你就可以永遠在我的影子裡哀嚎了。」

這次她的腳步毫不猶豫的向我走來。

此時響起的腳步聲不只有嘉穎的,前方傳來了踩在碎石的聲響和石塊的掉落聲。

我和嘉穎同時往門口望去。

最後一絲夕陽餘暉灑在鑽進來的兩人身上。

雖然光線昏暗,但能看出穿著白詩袍的兩個人影正和費勁的翻過橫斷的石柱。

當其中一人喃喃說道:「我的天啊……三神在上」我馬上認出是丘牧師。

「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藍先生!你在嗎?」

我抬頭看向嘉穎,她立刻露出興奮的笑容,一舉跳上旁邊傾倒的石柱,眼上迸發著相的光。

我見狀迅速爬去撈手電筒,照向丘牧師。

明明距離很遠,嘉穎用的應該是「路徑」,我的餘光卻見到嘉穎的虹線是呈現「影觸影」的強振幅,在我意識到這點時,手電筒的光慢了一步才照到聲音方向。

我正好看到白色的四肢從空中掉落。

整齊的斷面在地上湧出鮮血,將衣料和地面染紅。

我的心臟像是突然拒絕跳動,瞠目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啊,搞砸了。真是的,他怎麼突然往前跳啊。這不就像『芋蟲』【註11】一樣嗎?」

嘉穎在高處眨眼吐舌,一邊緊盯著走進燈光的嬌小人影。

現場的氣場突然開始變化,周遭開始吹起冷風。

這種熟悉的氣氛,使我有自信絕對不會錯認詩袍下的人。

她盯著在地面的四肢,轉頭怒視著嘉穎,輕輕拉下了詩袍的帽子,露出乾草色的及肩短髮。

嘉穎蹲在石柱上,兩手握拳托腮,興趣盎然的打量她。

兩人之間的虹線隨著視線交接,突然迅速交纏,就像是要冒出火花。

「嘿……看來不先處理妳不行喔?」嘉穎語調輕快,卻令人感到不祥。

姚凱唯將手中的皮箱扔到我附近,以蛇咬般的速度掏槍朝嘉穎射擊。

 

 

 

11.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描述戰後喪失四肢,面目全非,無法聽見和言語的丈夫成為妻子發洩慾望和暴力的道具,深度刻畫了人性、情慾,並透露反戰意味的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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