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5|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他者驚鴻記 1)平淡與奇幻的現實 __ 椒麻堂會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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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的基因裡仍然存留著某種對中華文化的嚮往吧。當我在課本的字裡行間凝視這片神州大地時,他的荒誕與殘酷常常使我淚滿衣襟。敝人腹笥甚冏,不曉得如今的紅色中國是否有類似於波赫士所謂奇幻寫實主義的傳統。但他如果有,或許就像是這幅長達三小時的畫卷,用荒誕如夢的畫面來呈現真實,而正因為他好似一場大夢,讓這場夢顯得十分真實。 我熱愛京劇與崑曲,但對於川劇,除了名聞遐邇的川劇變臉之外可謂一竅不通。或許,與導演邱炯炯一同做完這場夢之後,我會對川劇產生興趣罷。以十年為一個斷代,每一個場景又配上四具定場詩,這場大夢本身就恍如一場戲,一場穿越陰陽、古今的絕妙大戲。無疑,中國近代史充滿了各種槍砲,歷史在他身上畫出一個難以癒合的口子,每個幾年便會化膿、發瘡。但導演採用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敘事手法。沒有連天烽火,沒有鎮日迴盪的口號,但當現實越可悲,舞台上的表演便越滑稽荒誕。但我卻無法對這種滑稽發出笑聲。全戲主角邱福,粉墨登場時乃是一名丑角。與西方不同,在中國傳統戲曲中,丑角縱然插科打諢,但在劇團中的地位卻極高,這也為最後一個斷代,同時也是我認為全劇最為精彩,導演最為天才,同時也最為荒誕的部分埋下伏筆。據說,梨園之祖唐明皇本身就以扮演丑角聞名。全戲前半段的主角之一,便是劇團供奉的唐明皇塑像。翻天覆地,易幟改元之後,祖師爺只得在破廟中蒙塵,乃至於後半段他的戲份完全消失了。但信奉唯物主義的新國家,神是否已經不存在了?或許,原本的神龕只是換上一尊毛主席的畫像。 荒誕,乃是這部劇中一個重要的命題。然而這種荒誕的產生並非特效。事實上,這部電影可為佳作,而他之所以被稱為佳作,便是因為全劇所呈現出,卻從來不使人厭惡的質樸感。我不敢說這部電影有什麼及其精美的特效。如何表現荒誕,便成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時常,他如詩一般,如一首超現實主義詩作,現實中的物體早已不是物體,而是一種意象。我對第二段後半,劇團成員流離失所時,邱福平地飛起的段落印象深刻。我原本以為這只是其神來一筆,沒想到最後一段回收了這個手法,並且其手段之精妙更加使人嘖嘖稱奇。而這段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者,便是俯衝的轟炸機化作一把利刃割開夢境。這乃是交現實作品作為一種意象展現的絕佳案例,同時也體現出整部電影記荒誕又真實的美妙矛盾。 除了導演的荒誕手法,另外一個讓我著迷之處,便是其完全使用手工搭建而成的布景。甚至有一部份的布景,他的製作過程成為了劇情的一部份。這種全然手工的布景,給我一種早期樣板戲電影的錯覺,但轉念一想,不論是將現實事物意象化,或者是這種全然手工的布景,不就是中國傳統戲曲的精髓嗎? 這是一部電影,同時也是人生,同時,也是一部在電影中穿插許多傳統戲曲哲學的絕妙藝術,甚至於比霸王別姬更精妙底展現了傳統戲曲的文化哲學如何表現荒誕,以及這種荒誕如何映射到這片九鼎之地的歷史中。 另外一方面,或許,這種前半部分的荒誕與邱福嗜食大煙息息相關。在煙霧繚繞的夢境之中。後來,戒去大煙,我曾經以為這種幻覺便銷聲匿跡,而轉變成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導演使用了大量的鏡頭讓我們成為那名他對化的腳色。我們時而是劉師長,時而是台上名伶,時而又是台下批判抽大煙危害的觀眾。而到了最後一段,這種奇幻寫實的手法又死灰復燃。熟悉這段歷史的人便會曉得其荒誕,但似乎未曾有人想過他可以用這樣表現。 關於文革,描述的電影不可勝數。不同的觀點,迥異的角度,從霸王別姬、末代皇帝、陽光燦爛的日子到小巷名流。但邱炯炯卻提供給我們另外一種描述文革的方式。他讓前半段爐火純青的荒誕技法重出江湖。電影前半段是邱福翱翔,到了現在變成他的兒子阿黑乘著雲朵向北京飄去。而當視角切換到阿黑這邊,我們又看到一片更為荒誕的景象。紅衛兵與劇團成員互相對峙,但兩邊都只是隔水叫罵。或許是因為我的電影還看得不夠多,對這種不直接描寫批鬥、武衛,反而像是陣前叫罵,甚至兩邊的人都沒有移動半步,只有在語言上互相質問的場景表示驚嘆,原來電影還能這樣拍。而當阿黑從他們眼前飄過,又彷彿成了共同的敵人,讓飛走的阿黑在兩派之間飄來飄去。這是荒誕,荒誕得使人淚下。或許,阿黑說要去尋找真理,但真裡啊,他究竟在哪裡呢。不在北京,也不是隨處可見得太陽,或許,所有荒誕的開頭都是我們堅信有個真裡存在。 後來,阿黑與他的同伴們回來了。母親剃去了頭髮。在這之前曾經有一段紅衛兵審問母親的戲。我自己覺得,這位為了不讓阿黑去北京,從而串聯劇團其他成員將阿黑監禁起來的母親表明,他不會出賣邱福,更不會出賣阿黑。後來,在台上自掘墳墓的邱福被釋放了出來。過去地位最高的丑角如今卻只能依靠政治苟延殘喘,世間最荒誕之事莫過如此。就像是那尊被遺忘的唐明皇神像。 結尾,我們又跟開頭一樣來到了陰間,進了酆都鬼城。貫穿整劇的駝兒,他不能說話,或許就是我們觀眾的化身。我們已經無法跟歷史對話了,只能冷眼地,故作客觀地看。我想起了幾人在黃泉路上閒聊時遇到的那對情侶,或許就向他們說的,死亡只是換個地方相會。但喝了孟婆湯,就甚麼都忘掉了嗎?或許是,或許不是,我們也不知道忘卻是否等同於卸下那個薛西佛斯的擔子。又或許,邱福之所以可以繼續給閻王爺唱戲,就代表著,有些事情,是一直跟著他的。 想起了西行大師的句子。 此去是黃泉 自應斷情緣 若有人相憶 請君望嬋娟 最後,我想要來句題外話。身為一名古典音樂迷,除了各種荒誕的絕妙劇情之外,另外一個讓我驚豔的地方便是他的配樂。其中有傳統的戲曲配樂,但更讓我著迷的,是另外一種,十分無調性的樂段。這種超脫現實的音樂或許和魔幻寫實的劇情相得益彰,也是我第一次想要知道作曲者是誰。無論如何,這絕對是一部值得欣賞的好電影,或哭或笑,看著丑角,憶如丑角也在凝視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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