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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中篇小說《日昇之歌》【番外・八】

  • 設定二〇一八年


時值暮春,跟陳青泉道別的他們在東北角馳騁,環島之行到了第三天,換景耀開車。

天氣意外地好,陽光明媚,天空藍得好似校園電影向上拉的長鏡頭。海風自打得大開的車窗呼呼吹入廂中,聽來像是響亮的耳光,帶著微妙的清爽感,讓周森輕易想起周杰倫幾年前的氣泡飲料廣告。

景耀不喜歡夾在廣播節目間的惱人廣告,總習慣往副駕駛座的儲物箱塞幾張CD,主題與樂風豐富,與他品味相去不遠,橫越上世紀中葉的爵士樂、世紀末的華語流行歌(主要是張學友與伍佰,不意外),以及當代的主流電子音樂。在網路氾濫的年代,這可稱上是跟「LKK[1]」之類流行語一般過時的興趣了,不過也許他向來偏好與懷舊情懷掛勾的事物,才對周森情有獨鍾。

他們說好要把縱貫線[2]留給後幾天的花東縱谷公路,因此此時音響流瀉而出的、聲線帶點透明質感的歐美男聲,周森恍惚地想,從目不識丁至今,時而能在異國樂曲抓住幾個關鍵詞,他何嘗不是《窈窕淑女》[3]的真實案例呢?

注意到他走神,景耀輕淺瞟過一眼,將視線落回蜿蜒的公路。他無意出言打擾,心知這人總會暗裡徒生一大堆事,最後又奇蹟般地將每件事理順。

無關風月,景耀一直希望那個人無論有沒有他,都能好好活著──但就過去的經驗而論,周森才是那個更熟絡孤寂的人。

景耀十五歲時知道周森,花了五年時間走到他身邊,今下生命終於有超過二分之一的長度裡、有著那個人存在的痕跡。說是偶然的多愁善感也罷,這個對方不會知道的事實令他喜悅,就像此刻,夾雜鹹味的風、燦爛得像是預支整個夏季的熱度的陽光,還有他被吹得飛揚的心旌。

曾經的少年微笑起來。



「這就是那個『最美車站[4]』?」

反手抹去額前滲出的汗粒,周森只覺休閒襯衫下的肌膚都被熱氣蒸出了汗。過分奪目的日照迫他瞇起眼,看似不愉,實則苦惱,打量了街景一會兒,轉而望向剛下車上鎖的景耀。

歲月將亮眼俊秀的青年淬鍊成一種內斂的雋朗,彷彿在特定光照方能看盡飽滿色澤的玉石,待他笑起來時,才能見著那雙眼睛裡的耀眼星光。

「噱頭吧。」

低頭見鞋底踩著公車招呼站的格線,景耀思考片晌,見沿鐵欄杆而上的、形似海堤的月台空無一人,一時心生僥倖,放下了移動車位的念頭。環顧雙向道路僅有柏油與白線交錯,偶有車輛也是呼嘯而過,許是此情此景,任誰都輕易被近海的自由與叛逆召喚吧。

早一步爬上石砌的台階,周森回過頭等他,手扶著通體被漆成黑色、中段畫著幾道水藍色波浪線條的欄杆。襯衫的袖子隨興地捲到手肘之上,向上一抹的瀏海零散,有點孩子氣,不太明顯的雙眼皮在臥蠶托捧下看來懶散──更可能是暑氣帶來的懶散──惟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始終如一,總是心無旁騖地看著一個人。

「走吧,天氣熱。」像是遷就對方,也帶一股飛蛾撲火的情願,景耀一面解開袖扣、將袖子沿手腕有條不紊地往上折,一面繞過車頭爬上階梯,見周森不動還笑著提醒一句。

「等一下。」周森說,將整個身子回過來正對他。

兩人身量相差無幾,但間隔一層台階,景耀一時間看不清對方逆著光的神色,就見一道雲翳般的陰影落上面來。

周森朝他伸過手,將他慣用手的袖子折了兩折後往上提,露出一雙手臂被光鍍得失真的線條;直到確定衣料不會輕易鬆脫,這才大功告成似地撤開手,面上不乏滿意之色。縱使對方低下頭了,景耀的頭頂也只及他鼻尖,過了不諳世事的年紀的眼直勾勾看他,長得很挺的鼻樑上蒙著一層光暈般的薄汗,出門前抹的唇膏化了一點,在淺色的唇上略微黏膩。

他索性攬上周森的頸子,將其按得更低,吻上面前在沉默裡喧囂的唇。

瓜分完彼此嘴上所剩無幾的唇膏,他倆後知後覺周身氣氛旖旎,無聲笑了出來,好像年歲僅浮雲一場,兩人仍是在校園搗蛋一番後相視而笑的少年。

距空有想法的青春年華已遠,景耀直率地握上周森的手,好整以暇地說聲「走吧」,就任對方牽著自己一步一步向上走,直到月台前的坡道,才三步併兩步上前與那人比肩而行。

鐵軌與拼板製的月台約有一米半的落差,春陽環抱的露天月台沿欄杆零散釘著幾張長椅,而背對軌道那方山景望去,是基隆港東面的無限水色。沿岸礁石表面攀附石青色的藻類,此地多雨,水洗過的天空近乎與海平面連成一線,天氣好的時候能遠眺幾海浬之外的和平島。

在片場經歷過更惡劣的天氣,周森不覺這種熱度多麼難耐,只是出汗的手心在十指交扣之際難免尷尬,他空著的那隻手隔著衣料攥緊衣袋裡的面紙,絞盡腦汁想找到一個既能瀟灑抽手、又不至招惹猜忌的體面說詞。敏銳察覺他肢體變得僵硬,景耀挑起眉,見他口袋頂端冒頭的白色小角意會過來,笑著從身上掏出了一片裝的溼紙巾,拉著他望一旁的木椅坐下:「我來吧。」

猶疑看向對方,周森終究點了頭,「嗯。」

即便拆開紙巾的一次用包裝後,景耀也不鬆手,就著扣實的姿勢,用帶點涼意的紙巾將他自腕部、掌心、指根、指腹擦拭,直到周森連說「夠了!夠乾淨了」,招來後生影帝一陣笑。



近午的室外紫外線極強,不適合久留,兩人在炙熱光照下欣賞了一會兒海景山色,終是決定先到飯店待著。

性格所致,也或許是職業所趨,他們從未理解當代年輕人為節約旅費攢出的熱情,以及對於未知旅程的過度樂觀。認真地說,他倆對旅行的看法近似可遇不可求的美麗遭遇,追求的首要條件是舒適的體驗,其次方是冒險帶來的腎上腺素。

抵達預定的溫泉會館時不及十二點,雖然一身濕汗風乾的逼仄敢教人想先沖個涼,但不及入住時間,兩人也不想給櫃檯人員為難,向前台知會一聲,逕赴飯店附設的餐廳用膳。

承襲會館本體的日式建築,餐廳也延續了一脈風格,提供無菜單的和食料理,讀過酒單後,周森鬼使神差地朝對座用溫毛巾擦手的景耀問:「這裡沒有『給賤民吃的buffet』,他們等一下會出紅甘(杜氏鰤)嗎?」

此言讓景耀立刻聯想到兩人前些日子一同看的《血觀音》[5],裡頭一句「現在有個東西叫buffet,一群人拿著盤子去領菜,笑死人,好像乞丐要飯一樣」鋒利無比,與名流餐桌上的鮮魚鮮明對比,側面烘托上流社會的諷刺及傲慢。不知該先稱讚對方反應快,抑或台語進步了,他最後笑道:「今嘛白帶魚卡著時。」

聞言,像是暗語被發現般,周森也笑了,點頭回了一句「嗯」。

暑意尚在血液裡鼓動,年過四十的人吃不下多少,遑論他倆都不是愛吃魚的人,簡單用餐後,難得吃起了餐後甜點的冰淇淋,一面望著外頭以橋樑、砂礫地及石燈籠妝點的和風庭院。

用舌尖捲落將湯勺上的冰珠,香草乳霜的甜蜜滋味順著舌根滾落食道,吞嚥間乳製品獨有的口感瀰漫整個味蕾,廂中僅剩餐具與器皿碰撞的聲響,襯得包廂的背景音樂格外明顯。然而,演歌式的唱腔在安靜的室內,在周森耳裡聽來稍嫌刺耳。

「我還是喜歡你的音樂清單多點。」

被假期自由到無自覺的任性恣意渲染,不知怎地,他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景耀原先慢條斯理吃著甜品,見他如此放下了湯匙,素來三分笑的眼笑意又深了些。

「等我一下。」

見對座的人起身,周森反射性將信用卡疊上帳單,景耀也不推託、拾起明細逕自往收銀處走去。不是客套,單是雙方的約定成俗,同居人關係在島國不具實質法律權益,開個共用的銀行戶頭容易遭行員誤解為人頭帳戶或吸金組織,日久月深,不便也因現實處境成了習慣。

他獨自盯著窗外寫意春光出神,直到景耀去而復返、拍上他的肩時,就見對方手上還捧了兩個掌心大小的紙杯。

周森咬著甜點匙不明所以地看他,惹得景耀笑著望他手上塞了一只盛有冰淇淋的紙杯。

五分鐘後,坐在後座,見啟動引擎、摁開空調後也隨他坐進後座吃冰的景耀,聽耳邊溫婉的樂聲緩緩流淌,他總算搞明白情況。捧著杯裡慢慢融成奶昔的冰淇淋,周森大笑出聲,直說他倆是加速全球暖化的共犯。

山風溪水 狗狗炊煙
熱湯木桌 缺了誰
鳥叫蟲鳴 鶯聲燕語
何苦惹是是非非[6]

伴著張清芳清亮不失細膩處理的標誌歌聲,周森隨樂曲低低哼唱,由沁涼的甜意堆積在胃部與心尖。

而景耀在一個不過分疏遠或親狎的距離看他,向來如是。



會館的名頭聽來風雅,榻榻米亦是該飯店主打房型,但彼此不再是睡一晚上硬床、隔天還能拍武戲的體況了,隔天還有宜花公路一段車程要開,最怕長途車程渾身不得勁,景耀考量再三,終是訂了帶溫泉房的普通雙人房。

櫃檯中午交班,接洽人員初見預定資料時,貼心地向兩人確認「請問要不要換成雙床房」,這份謹慎得來卻是周森不知該不該解釋的反應,與景耀涼涼一句「不用了」,前台的小姐反應過來說錯話,僵著臉藉口要去拿鑰匙,直奔櫃檯後方,後來將兩張房卡遞給了他倆時,畢恭畢敬得臉都不敢抬。

「不、不好意思,兩位的房間在五樓⋯⋯祝福兩位假期愉快。」

無意昭告天下自己的性向,周森連忙尷尬地以一句萬用的「謝謝」帶過,一側笑不及眼的景耀則淡然——甚至是漠然——拿起房卡,先一步走到電梯前等他。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早些年景耀還會顧忌,不願周森在他人目光下侷促,他到底習慣了群眾的指指點點,也習慣了被有所期待,無論是喜歡或討厭都已成過眼雲煙。直到一次,周森早他一步開口解釋「不用了,我們這樣就很好」,那張沒有燈光師打光、依舊英氣十分的臉龐回頭對他溫煦一笑,他就知道,這輩子再沒什麼人能讓他感覺更好了。

饒是有,景耀也不願意那樣的人存在,因為這是他想要給對方的特權。

「走吧。」

跟上腳步的周森按了上樓鍵,感知到他的不快,趕在電梯門闔上時握上了他的手。

若周森是年紀輕一點的女孩子,估計會拉著景耀,嗲著他聽來嬌氣許多的島國腔說幾句無關緊要的「生氣了嗎」、「哎呀不要生氣了嘛」,只惜他是個條件徹頭徹尾相反的成年男性,又倘若前述條件存在,今日壓根兒不會上演這種戲碼。

或許今日,他就能更加正大光明、義無反顧地握緊那個人的手了。

景家易手他人後,縱不再叱吒風雲,對商場敏感度向來不淺的景耀依舊擅長觀察氣氛變化,察覺牽著自己的手指鬆了一鬆,側過臉果見周森再次發愣起來。

並非不在意對方眼神失焦時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什麼,景耀捫心自問,他也有不想被過問的私人領域──諒周森那悶葫蘆或許也永遠不會問──人本無法全然理解另外一個人,沾染暮色的夜使人難以成眠,晨星點點的黎明也令人惶惑,仿若無法迎來真正的「明天」,何必因一點不必要的猜疑越界,使原先相安無事的距離退回原點。

年輕時景耀老誤解自己追求的是平等,現在他明白不過,他想要的,其實是那份難得情深。只專注於他一人、不因物慾堆疊而成的難得情深。

恰如此時,抵達指定樓層的電梯停了下來,制式的電子音敲醒思緒迷離的男子,人到中年因年齡焦慮常見的尖銳犀利被他渾身溫文低調的氣質收攏,彷彿收在鞘內的劍芒,歲月僅在英挺的眉眼間平添幾道細紋,東洋人不那麼深的輪廓教人偶爾驚鴻一瞥,又以為是二三十歲的青年。

回過神的周森鬆了手,隨他踏出電梯,見門外朝左右開展的岔路才停了下來,黑白分明的眼珠看向他,無聲地詢問房號。

「五一二。」

景耀一面俐落回答,一面直往指示方向走去。有意緩下步伐讓後方的人跟上,房間在廊道不遠處,房卡將房門解鎖的聲響清脆、也沒能緩解不知何時瀰漫在空氣間的僵局。

「打擾了。」

明知裡頭不會也不該有人,習慣使然,景耀仍先了敲門。即便島國是宗教氣息濃厚的所在,他本人不著迷於神鬼之事,除碰上喪葬之事誦幾回經,與民間習俗的牽絆,怕只剩下隨母親初一十五侍佛時耳濡目染的慣例。

見此,周森不知所謂地笑了,他倆不是頭一次出行,但每見著一向處之泰然的青年如信徒做著可稱上迷信的舉動,心裡不知是否如表現虔誠,他就忍不住發噱。

不是嘲笑,在以毀壞盛名的年代誕生,他的人生體驗與佛釋道缺乏連結,以往在港都,女王殖民地上的基督徒不在少數,而他也如同輩人多將寺廟與「觀光勝地」和「少林」胡亂掛勾,因此後來同景耀來到島國,才徹底明白宗教藏在日常究竟所言為何。

沒有真正信仰過什麼的周森,極少時候也欣羨那些能專心致志拜倒在神座前的人們。他想起景耀年前給他唸過的詩,說是一名醫生詩人,大意記不清楚了,但就算是那些盲信於遙不可及的存在的無頭蒼蠅,可能在某些程度上、是比他幸福的吧。[7]

「哥要進來嗎?」

輕易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景耀一聲笑就打破了膠著,就像以前還用膠卷的時代,一個在底片上凝固的笑就足以讓人一生魂牽夢縈。推開門的他站在門裡,往常如彎月卻不帶稜角的眼瞇了起來,讓周森注意到,他眼角也有了時光的鏤痕。

忽然,周森意會到,他們都不再是能以「長大」形容的年歲,但這種前往「成熟」道路上的不成熟,讓他感覺也很好。無論是他、他,還是他和他之間的一切。

「嗯。」



滿身泥濘的兩人默契的脫了衣服進浴室,輪流淨身,行動之快,毫無拖沓。

「洗戰鬥澡嗎?」回過神來,被熱泉蒸紅肌膚,周森已攏了攏深藍色的睡袍走出浴室時,笑話彼此將本該作為享受的溫泉重頭戲弄得像例行公事,只得推託是天氣實在太熱。

卻見戴上眼鏡的景耀腰背抵著枕頭,已坐在床上看書,儼然午間小憩的架式。

到底所謂的情調與臉紅心跳在大多數關係裡都是即期品,這在周森眼中不是壞事,他生性喜靜、不偏好大變動,以習慣構築成生命大半態樣,例如二十多歲習慣當個演員,習慣港都萬人空巷、也有格外僻靜的曲折巷弄,後來習慣島國不致寂寥的霓虹華然,就像現在,習慣每天醒來時,看見景耀睡前擺在床頭櫃上固定位置的錶。

「你是老人嗎?」笑著調侃也隨之坐上床沿,周森手上拿著浴巾,偏頭擦了擦還尚帶濕氣的髮尾,只見景耀將商業雜誌擱到膝上,鏡片下的眼神閃爍不定,卻無比明亮。

「那麼,你願意照顧我一輩子嗎?」

話裡蘊滿笑意,縱使沒有單膝下跪,兩指間捏著的一只銀環已充分表明不是戲言。

停下擦拭,周森為此愣怔,這回不再因無人闖入他的世界,而是他願不願意闖入他人的世界。

然後,他笑了起來,以景耀最喜歡的那個樣子。

「嗯。」


FIN.


[1] LKK是台語「老硞硞」對應的英文縮寫,意指老態龍鍾,因上了年紀、不知道年輕人在流行什麼的人。

[2] 縱貫線(SuperBand)是臺港歌手羅大佑、李宗盛、周華健和張震嶽於二〇〇八年組成的樂團,二〇一〇年在美國康州金神大賭場舉行最後一次演唱會,隨即宣佈解散。

[3] 喬治・庫克(George Cukor)《My Fair Lady 窈窕淑女》,一九六四年。

[4] 指深澳線的八斗子車站,有「北台灣多良車站」、「最美車站」等美譽。

[5] 楊雅喆《血觀音》,二〇一七年。

[6] 張清芳《花雨夜(國)》同名歌曲,二〇〇三年。

[7] 鯨向海《精神病院》〈斷頭詩〉,二〇〇六年。全文原句:「關於愛你/我已經想得太多/但願我可以像一個無頭騎士/那樣愛你。/關於幸福/我已經想得太多/隨便一隻無頭蒼蠅都可以/比我幸福。」


〖作者的話〗

意料之外的颱風假讓我想起長達十天未更新的方格子,或許正是這種時候,更需要有些讓人願意堅持下去的念想吧。

故事寫到島國時,就分外想要融入更多我所見過的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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