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七年
說不上金屋藏嬌,只是他們有著不過問彼此家裡事的默契。
周森自覺乏善可陳,老父母早年務農,底子硬朗得很,知他過得好、名人生活注重隱私,年節通個電話就好;一眾兄姐在外開枝散葉,各自成家立業,日常鮮有交集,也沒什麼值得著墨之處。但之於景耀,一種莫名的直覺——或是膽怯——教他不敢深究,而當他同景耀遷居島國時,那一輩景家的當家,景律,是年近三十的影帝介紹他認識的第一個家人。
後見之明,無怪乎是這番安排,因為景律是少數初見周森、知道兩人關係下還態度如常的人。他給周森的感覺,異於華國不吝表露財大氣粗的本土企業家,相反地,與景耀相同,景律有股低調內斂、曖曖內含光的氣質,在外多數人興許沒能一眼辨出他的身分,也能從舉手投足的氣度,察知其並非池中之物。
然而,景律周身的氛圍要比景耀親民得多,交際言談也更為開朗大方、面面俱到,不同於景耀偶爾讓人心生怯意的距離感。想來管理者的周旋將其身段磨練得圓滑,所以周森也不確定,景律是基於教養、基於對景耀的偏愛待他有禮,抑或切實有心交好。
「哥,嫂仔……拰鬥陣仔真誠緣投。」不是出於惡意,對上景耀的視線時,景律下意識使用母語起頭招呼,「拰今嘛有啥物拍算?伊甘欲甲你同齊舞基金會的代誌?」
「金失人禮,公司內甘沒客人(客家人)抑是原住民?」知他是無心之過,景耀作為盡職的兄長仍點出了失禮之處,挑眉示意,「講國語。」
「沒——」周森欲出言緩頰,倒是景律先抬手制止,也不生氣、欠身陪笑「是我不對」,轉而笑著看他。
「周先生,幸會。您本人比電視上還要帥呢。」景律稱呼保守,約是怕冒犯,讓周森忙不迭擺手要他直呼本名就行,他亦從善如流改了口:「周哥。」
「哎,謝謝,過獎了。」
「和耀哥一樣,叫我律仔就行。」笑臉迎人但不輕佻,景律話頭轉得快卻不冒犯,狀似一名久未聯繫的朋友,「哥在島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演戲嗎?」
「是。」周森嚥下那句「反正也不會幹其他的」,將後話說得婉轉:「有熟人在劇場工作,介紹我過去看看。」
聽這話張大眼,景律隨後笑了出來:「不會吧,連周哥都要走關係?如果這島上有那麼多人才,綜藝節目怎麼還這麼難看?」
聽這自嘲口吻,周森一時笑也不是、反駁也不是,反倒景耀會心一笑,難得男孩子氣地用手肘拐了拐表弟。用台語談笑幾句,後生影帝回頭又補了一句中文解釋:「我跟他說,綜藝節目請不來影帝,對你太掉身價了。」
這就是他們初次見面的全部了,景律笑臉下的暗芒並無惡意,讓周森惦在心裡。而後隔三差五的相互拜訪也側面證實,他的確是家族裡與景耀關係最親厚的。
直白點說,甚至要比血濃於水的雙親更加親近。
景耀從不避諱讓他知曉父母不睦,親緣寡淡,對此周森說不出什麼「百善孝為先」、「沒有父母不為孩子好」之類的勸慰,畢竟後生仔要比他精明,況且少小離家的他最不夠格教人如何為人子女。這讓他有時想,世人見鎂光燈下的他們英姿煥發,嘴上頭頭是道,現實裡卻連漂亮話裡的尋常道理都辦不到。
但景耀要好點,他是隔代教養的孩子,儘管祖父素行嚴厲、言詞鋒利,卻也待他上心。有回景律伉儷來訪,席間拿這當笑話,談起前幾年景耀赴港拍片時,跨洋電話撥接流程繁瑣,景老不時埋怨他「出門像丟掉,回來像撿到」,反倒景律到星國出差兩週,接到的電話第一句話竟是質問「你什麼時候出門的,我怎麼都不知道」,大嘆老人家的偏心立竿見影。
沒對表弟的調侃直面答應,景耀一面用對方帶來的砂壺斟茶、一面平淡地說:「對自己好的人,爺爺都放在心上,只是不喜歡掛在嘴邊,覺得那樣太扭捏。」
在側聽著,周森見對座的景律妻子抿唇一笑,斂下眼想,也許只做不說的嚴父姿態,是那個輩份唯一曉得的愛情表達。有時遠得好像聽不見,其實低下頭會看見對方早一步為你舖好的路,穩固質樸,實際耐用。
只是,他的思緒隨熱氣散去的茶氳飄遠,萬一那條舖好的、不是景耀想走的路呢?
又便是祖父愛他,後生影帝當真能不介懷父母在年少時代的缺席嗎?
之後,景耀第一回問周森要不要一道去看看父親,是他得知景父已罹患舌癌末期、時日不多的時候。行車時景耀解釋,之所以說「看父親」而非「回老家」,是因為景父打他年幼就不在老家長住,前幾年更是同一個年紀相仿的女人在外同居,診斷出重症後,他們時會在平日下午約在診間或病房碰面,待景父完成例行性的放射治療療程後,一道聽主治醫生更新病情概況。
都說人生如戲,周森反射性在腦中跑過一輪婚外情致使的家庭悲歌,又聽青年說,我爸媽差了八歲。
「我媽懷上我的時候,只有十七歲,還是個高中生。那時她已經為那個男的打過一次胎了,醫生告訴她,不管這回生不生,之後可能都再也懷不上了,我外公知道後很生氣,就找上門逼婚。我爸原先不打算娶她,但我阿公⋯⋯我爺爺覺得太丟人現眼,而且我媽娘家是地主,聯姻對雙方都有好處,所以最後就請媒婆說親,先上車後補票了。結婚宴客時我媽已經快生了,說她那時胖得像隻象,現在那些照片多看一眼都嫌討厭。」景耀這段話說得雲淡風輕,開車的劉少目不斜視、悶不吭聲,但那話裡行間的意涵像忽然掀開被褥時的漫天飛絮,讓周森一時窒息,作不了主該當追問以表關心,抑或索性叫他別說了,撕破瘡疤徒然傷情。
雖是早婚,周森跟趙曉雪沒有小孩,也沒有過要小孩的計畫,無從模擬哪天來個預料之外的「驚喜」的兵荒馬亂——同樣地,他也無從感同作為更似不速之客的「驚喜」的景耀的身受。
大戶人家受不起「刻薄孩子」的輿論,況且他有個關心備至、好面子的祖父,然而,傷人的往往不來自非黑即白的愛恨,而是漠視。深愛父親的母親未必能將愛意延續到兒女身上,而當曾經洶湧的愛情散去,生活本質的蒼涼貧瘠暴露無遺,留下來待處置的情感會是什麼?甭提壓根兒不期望與人共組家庭的父親,有著血脈的連結,僅僅意味著愛他,等同於愛著自己的延伸。
尚不相熟時,周森曾聽圈內人謠傳景耀何等眾星拱月,景老盼星星盼月亮等來一個金孫,滿月酒擺席無數,景家上下全怕碰著磕著這祖宗。如今看來,那話誇大但也不假,獨獨托出更尖銳的真相:唯有誕下他的兩個人,對他的出世最不抱期望。
「他們沒有苛扣我的衣食教育,對我也不壞,在我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只有三、四歲吧?——我爸會開著他那台大紅色的敞篷車,載我到處跑。去他經營的音響店,去泡沫紅茶店看雜誌,去買檳榔時順帶抓一大把沙士糖給我,然後,我們會去後山抓金龜子、帶回家餵紅尾金龍吃。後山夏天很熱,蚊子很多,但我最討厭金色的龜子,牠們總會在你手上留下臭味。」
後來有一天,那條金龍魚跳出水族箱、自殺了。景耀語氣泰然,近乎漠然,好像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讓周森感覺,先前歷歷在目的溫馨畫面都似臆想出來的,然他也曾有回不去的孩提時光,後見之明,興許所謂童年都是記憶美化後疊加而成的幻象。
「這樣⋯⋯」他躊躇要如何慰問才不顯輕率,就被青年後一句「後來我爸就不愛回家了」堵個正著,又歸於沉寂。
不知島國人的措詞習慣是否與咬字相同,在周森聽來溫柔曖昧,「愛」如何、「喜歡」什麼、「超討厭」什麼,好像暗示那些事物背後都具備一定程度的情感輔助,好像如景耀說的,連「回家」這麼簡單的事、都得要有「愛」才能成行。
偏偏在他一生所見、所知中,家時常是以許多「不愛」的組成。
「他不是不愛我,」曾在大銀幕上用一滴男兒淚讓觀眾心碎,年輕影帝說起自己的事時卻沒有流淚,或者泣訴不公,或者強顏歡笑,千言萬語止於一個嘆息:「只是沒像愛他自己一樣愛其他人,不管是那條魚、我媽,還是我。」
周森終究什麼都沒說,亦不過問他偶發性的傾訴欲,在後照鏡無法看見的角度握住了他的手。
車裡空調開得很低,兩人的掌心卻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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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醫院的附設停車場時,周森還遲疑要不同劉少在車裡候著,話還沒出,景耀逕自下了車,隔著車窗回頭看他的眼在暗暝燈光下看不清,只是讓他說不出那句「不」。
沒成想,理想很飽滿,現實很骨感,周森能想像到最不妙、不具善意的冷遇,在景父身上凝聚成一種另類的暴力,像是將他自沒有刻意隱藏的那層簾幕後、生生拉到刺眼的艷陽下。
景家父子長相神似,不是如假包換的那種相像,五官細看各有差異,但在面上組合就是讓人能輕易辨出親緣關係,因此當他們踏入候診區時,周森一眼就識出了來找尋的對象。
誠實地說,初見景父時,若不是那方貼在頷頸間的棉布扎眼,他還以為坐在一旁略帶疲色的陪護美婦才是患者。彼時景父等得不耐煩,正在等候區來回踱步,時不時摸上Polo衫胸前小口袋的菸盒,似是想藉此緩解無處可紓的癮頭;同是老菸槍,周森深知那種鑽心似的癢意,更曉得那些看似自我慰藉的舉止、傳遞了何等不安,因是他下意識扶上景耀的手臂,想提點幾句,就見老先生一個眼刀掃了過來,接著,對他倆——尤其是對他,毋庸置疑——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厭棄之色,足見知道他的來歷。
「怎麼了?」注意到空氣裡暗芒交會,景耀回過身有意阻擋那道不友善的視線,掩在口罩下關切的音量雖小,不失可靠。
「⋯⋯沒事,你趕緊過去吧。」心裡感謝口罩遮掩了自己開闔不定的嘴型,周森又懊惱他的聲音太不堅定,像是那種不堪推敲的謊言,即使他無心欺騙。「我在這裡,別讓他們久等。」
見景耀點頭後闊步前去,周森後知後覺這話說得不夠周延厚道,潛意涵彷彿在鼓吹對方虛應故事、早點完事,但他想對方也是知道他的,他不擅面對直接的惡意,因此避而不談、視而不見已是能力所及的良方了。
腫瘤科的電療室在地下二樓,離峰時段人煙稀薄,零散的病患與照護者在無聲播著午間新聞的候診區坐著,等待機器叫號。以前聽人說心理狀態會影響人治療效果,不想給人添堵,更無意被藉機扣上那頂帽子,周森望長廊上尋了一個空位坐下,頭抵著牆,以眼角餘光看五米外的青年數人談話。
中年女子風韻猶存,保養得宜,站在精神很好的景父身旁,在不知真相的旁人看來,無非是對感情極佳、重病之前互相扶持的夫妻,斷不會聯想到那層不受法律與道德承認的關係來往。那一刻,他驀然領悟到,這或許是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對他與景耀這樣的「正常男人」,在這樣的空間中,公認的「正常距離」,或說,「界線」?
鮮少與他人深交,周森原以為,孤獨是一種個人將世界隔絕於外的主動行為;卻此時,他發現,還有一種孤獨,來自被動遭到世界排拒於任何預設選項外的茫然無措。
如電影編導熱衷的影像暗示,他忍不住摸上隔著一層長褲布料的煙盒稜角,又在碰著一瞬收手,似被不存在的火星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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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遭不熱絡的初識,景耀去醫院時多會捎上周森,但從未要求他協助照料,好像光是他存在,就能在約莫半小時的車程裡起到安慰劑的作用。兩人沒曾打開天窗談過這回事,周森只能姑且猜測之,按下每回見到景父時腹中翻攪的不安,拉上口罩,推門下車。
不幸中的大幸,沙士——島國習慣直稱SARS,大疫過後,大眾對於呼吸道傳染疾病與公共衛生的防患意識普遍提升,加諸島國位處季風帶,水氣豐碩,連帶誘發敏感體質的因子不在少數,因此直到今日,街上不乏戴著口罩的群眾,使他倆的保守打扮在就醫人潮中不算突兀。只偶爾有人見兩人身量高大、劍眉星目,會頻頻回頭多看幾眼,卻也未有人上前攀談,兩個月下來,連櫃檯面熟的護士聽景耀叫他「哥」,也做他們是一對長得好還很孝順的兄弟。
「最希望他們真是兄弟的人,怕是大有人在。」周森暗裡發著牢騷時,正在景父身旁如坐針氈。
作化療那日「阿姨」不巧有事,醫院也一再提醒患者療程結束後容易體力不支,不建議獨自駕車返家,因而他們先驅車到景父的住所接送,度過一路只有父子寥寥幾句對話的死寂後,就迎來了這段因景耀去掛號、兩人不得不獨處的尷尬時間。周森面上看著新聞,心裡卻沒譜,假裝無心轉頭想看看狀況,就見對方直勾勾盯向螢幕,上頭播報著該年度引發高度討論、跨國合資拍攝的諜戰電影[1]預告片,在片花結束後對導演做了深入報導。
冷不防地,景父面色不虞地劈頭同他說了一句臺灣話,許是方言發聲所致,有點像在罵人。見他發愣,中年人方意會過來,改以普通話說:「你認識他嗎?這個導演。」
沒料到對方說的是這,但如此一來,周森也確信了景父知道他是誰,忙不迭點了頭、又搖搖頭,見來者面帶不耐,只得硬著頭皮解釋:「李導演拍的中文片不多,跟港都的圈子沒什麼來往,所以我只在頒獎典禮見過他一兩次。」
景父沒再追問,想來是感到無趣,也可能是覺得這回答不過不失,看不出喜怒的雙手環在腹前,將目光落回電視。
旁白字幕及底部跑馬燈細數該導演在歐美影界聲名大噪的作品,為其兩年前斬獲國際影展大獎的劇情片[2]著墨良多,小標題更以「島國之光」譽之,可見其光環已大於在尖峰時段播報同性愛情題材可能產生的輿論。周森很難置身事外,他只是想,那他、景耀,或者其他如他們一樣的人,該當怎樣才能生出能衝破那些層層陰霾的光呢?
「我看過這支片子。去年上映的時候,去院線看的。」沒等他想明白,景父突來一句,讓他下意識抬起頭。
螢幕上的牛仔男孩成了男人,各自與不同的女性結縭,多年來卻仍念著彼此,偶一碰面時,環抱對方笑得就像相識那年時暢然無憂。
那話聽來不像結尾,讓周森不知自己該不該自作聰明接話——或不接話,畢竟這主題敏感,由他的身份與輩份主導,更名不正言不順。
「那時候我不知道那片講什麼,就進去看了。看到中間覺得怪怪的,但想說都看到一半了、不看完有點浪費,而且人家常說,得獎的片一般人看不懂,我就想看懂,然後就看完了。」景父的國語有著濃濃的島國腔,平音捲舌音邊界胡混,或許是閩粵方言重音相似,聽來倒像廣東人。「我不知道一個男人好端端的、為什麼會喜歡另外一個男人,就算有了老婆還要勾勾纏⋯⋯勾勾纏的國語是什麼?咳,糾纏不清,但看完那部電影,我就是沒辦法討厭他們,很奇怪。」
周森明瞭對方預設他看過那部片——無論是基於影視業的圈內人,或另外一層意義的「圈內人」——而他也的確看過,卻不敢大意揣測那段話、或是「很奇怪」的潛意涵,只是低頭嗯了一聲,將話語權留給中年人。
景父看了他一眼,話鋒一轉:「你會看電影吧?」
不知話題怎會跳躍至此,周森只得點頭,聽下一句「你看過最無聊的電影是什麼」,他絞盡腦汁拋出一部翻譯片名與間諜連結極低的愛情片[3],表示那雖被稱之為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電影之一,他卻沒能從中得到什麼感悟,只覺情愛被演繹得過份複雜,甚至矯情。
這勾起了景父的興致,將身子轉正看他,揮手舉足,如數家珍似地說起五十年來閱片無數的心得,對大銀幕作品的熱愛溢於言表,話說了足足十分鐘還不停,直到景耀領著健保卡及採血用的試管走來,才意識到自己太過熱情,訕訕地閉上嘴,一把拿過物什、直往採檢站走去。
自那之後,周森感知到,縱然景父與他之間相隔的冰山並未憑空消失,卻也已經消融許多。兩人始有簡單的寒暄與點頭致意,在候診期間,景父會狀似無意地同景耀或阿姨說起舊事,像是從不問他「為什麼來」一樣,好像真將他作為一個「在這裡也不奇怪」的存在。
與之相反,周森在醫院一次也沒見過景耀的母親,同時也是,與那男人具有實質法律關係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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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代表周森沒見過景母。事實上,他見過那位女士的時間要比景父早上許多。
是一個週六清晨,景耀醒得很早,洗漱完見他也醒了,就問他想不想上山走走。沒料到那個「上山」是真的「上山」,「走走」也是真的「走走」,幾刻鐘車程後,周森盯著山間棧道不語,心想回頭又覺窩囊,只好硬著頭皮隨前頭的背影走去。
幸運的是,山路沒太顛簸,多是鋪設得當的台階,沿途行旅人次很少,多是低頭踽踽而行、仔細踏著足下每一步,因而他們沒招來什麼目光。在漸響的喘息間,兩人終於抵達棧道的終點,入目是間傳來薰香陣陣的黃頂道堂,外頭腹地遼闊,花草打理得當,以灰色石板鋪地,堂前中央有一尊石造的男身觀音像,不見如他們在此留連的香客,從內傳出的經文唸誦聲卻聲勢浩大,不絕於耳。
景耀輕門熟路地自階梯盡頭的長椅上找著一只大茶壺,就隨身攜帶的保溫瓶斟了些許,轉而遞給在旁支著腰歇息的周森。周森對茶所知不多,只覺那茶嗅起來不像紅茶或烏龍,暗道應是其他生茶[4],一知半解地咽了下去。
「這裡是私人土地,地主是個佛教徒,五十歲時把這片山頭供出來蓋講堂和道堂,每天請師父念經養佛,重大節日時就做幾百人的法會。我媽假日會和山友來這裡爬山,念半天的經,中午用過齋飯後再下山。」景耀開口時,聲音如昔,已然聽不出方才隨步伐震盪的鼻息,卻也因此,讓他無端覺得冷。「她這麼做也二十年了,我想,算是很虔誠了吧。」
「她現在在裡面?」聽出另一層意涵,周森遲疑地問,見青年點頭,一口茶險些梗在喉頭。
「你不想見她也沒關係,當來活動筋骨就好,走吧。」景耀不置可否,起身作勢要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頓了頓,周森用詞謹慎:「但你不是因為這個才來的吧?」
——你想見她,所以才來到這裡(她會在的地方)的吧?
周森不知是否自己思想狹隘,但兒女想見母親,好像本不需考慮什麼合理性,他更不該成為從中作梗的因素。在螢幕外的世界,他是習慣活在陰影裡的人,但景耀不是,若要後生仔做出什麼像為了「選擇他」而捨棄什麼的抉擇,他總感覺自己在無形間剝奪了對方的幸福,無論那是出於自我意願,或一廂情願。沒讀過書的人說得含混,就是那些他不會描述、也沒曾體驗過的「好東西」。
「有時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見她。」山間驕陽冉冉而升,將景耀一雙眼映得更黑、更深,像是在膠卷上凝固的夜色。「就像有時候,我也懷疑比起我,她說不定更想見到佛祖、觀音,還是大光明什麼的。因為人會讓她失望,神不會。」
周森覺得這話功利了,但想想青年精熟商場上的利益交旋,斷不會自找麻煩,將情感之事平白攪成一團亂麻。
「我之前讀到一句話,是冰心說的,」景耀再度開口時,可能是他的錯覺,山裡像是頓時靜了下來,「他說:『父愛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覺到了那就不是父愛了!』我覺得這句話很好笑,因為我爸是那種如果要對你好,就會好得不得了的人,但我媽⋯⋯所有人都告訴我,她對我嚴厲是為我好,她很愛我,她很關心我,所以我一直覺得,那句話應該是用來形容我媽的。他們說的那些,其實我都知道,只是我感覺不到。」
此前,他僅從隻字片語獲知青年與父親關係緊張,不曉得他母親是什麼態度。今下看來,那或許不見得是愛的相反,只是那種你得非常努力、才能找到證據的愛。
「她管你管得很嚴嗎?」他問,不知自己怎會問起這個。
景耀沉吟半晌,在周森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復道:「是也不是。她只是很害怕我成為像我爸一樣的人,所以努力讓我知道他有多糟糕,時時告誡我,變成那樣人生就徹底完蛋了。」
說到「完蛋」這個詞時,他難得有股男孩子氣,但比起憐愛,周森更感憐憫。
「這讓我常常忘記,她可能曾經愛過他,可能還很愛他。」景耀話止於此,好像唏噓,也好像欲語還休。在其他事上,縱是他有所保留,卻也不是那麼難看透的人——至少對周森不是——不過對於親恩,周森實難斷言是自己了解得太少,抑或他藏得太深,否則,那話怎會讓人聽出一層暗喻般的傷心?
他倆沒人再說要走,山裏迴盪的誦經聲聞來遙遠,隨日照漸升的氣溫讓人昏昏欲睡,臨陣脫逃的掙扎感與困倦嚙咬周森的心,他該當如坐針氈,心裡卻不知怎地一派清明,在腦中預演景母的各種反應,與他當即所能作出的最佳反應,好似以前在片場第一次打版的排練。
只人生沒有劇本那麼多邏輯,而再離奇的劇本也曲折不過人生,是他演戲多年的感悟。
歇息時會過兩人,景母的素面衣料上別著一百合狀的胸針,素髮挽在後頭成髻,身上有股線香的淡雅氣味,眉眼帶幾分青年影帝的神態,不咸不淡地喚了兒子一句:「阿耀。」
「媽,這是周森。哥,這是我媽。」景耀的簡明介紹似一種盡在不言中的表態,讓周森背脊生出一層汗。
不幸中的大幸,不管是基於顏面或真心實意,景母對周森並無微詞,問一句山下的天氣後,轉而細心叮囑景耀在外生活、近來工作的日常瑣事,寸草春暉。不多時,聽廳中傳來鈴聲,她話說到一半,卻驟然收了聲,朝兩人微微頷首,復而轉身踏回廳堂,彷彿就此形同陌路。
大堂的門沒有關上,周森卻覺,那個背影落了重門深鎖。而他不知道,至今景耀見過多少回這樣的背影。
「你覺得你讓她失望了嗎?」回程途中與青年並排而行,下坡路容易許多,周森的話頭也起得不那麼生硬。
這話讓景耀腳步歇了下來,才道:「我沒有覺得喜歡你、帶你認識家人,是一件丟臉,還是會讓她失望的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發現為修飾問題的鋒芒而省去前言後語,反而造成另一層具指向性的意涵,把問題複雜化,周森焦躁地抓了抓頭髮,跟著停下步伐:「人情世故我沒有你懂,我也搞不明白,所以我只想懂你在想什麼。我想問的是,你覺得你讓她、你媽失望了嗎?為什麼?是因為我嗎?」
景耀沒預料到他問得直白,說得更是直白,所幸這種直白可貴得不讓人感覺被碰傷。
「說真的,我不知道,但不是因為你,也不會是因為你。你是我選的人,就算她不認可這個選擇,問題也在於我、不在你。」青年答道,樹影打上俊朗的面龐,像片厚薄不一的積雨雲,「只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來,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媽常說:『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做什麼要像什麼。』所以後來,我們都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好像就算沒有我爸,我們也很好,也能過得很好,挑不出什麼錯。但是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她真的是、還是只是『像』一個完美的媽媽?而我,又是不是一個稱職的孩子?還是也只是『像』?說不定,繞了一大圈,最後我還是變成了我爸那樣的人。」
這問題有太多謎團糾纏,周森不敢隨便應答,嚥了口水,小心翼翼地反問:「不過,家人也不是什麼『角色』吧?」
況且,世間有什麼完美的人嗎?
「我也不知道,等哥知道的時候,不妨教教我吧。」
末了,景耀只是笑著聳聳肩,那動作少年氣盛,笑不似作偽,卻教周森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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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周森也隨後生影帝回過景家幾次。景母張羅各式佳餚的溫情招待讓他受寵若驚,心上一種古怪感卻揮之不去——與他同行的青年,明明是回家,不曉得為何更似作客。
興許能以聚少離多「見一面,少一面」的心態解釋,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總是希望在外打拼的孩子吃飽穿暖,但那一遭留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便想胡弄過去,也騙不了自己與景耀的眼。那使周森多次想像景父是個怎樣的人,直到切身接觸,方知景父不是一個「壞人」,至少沒有壞得在生命落魄之際,被獨生子棄而不顧。
「他沒有殺人放火,只是不務正業。他喜歡打柏青哥、四色牌,開跑車跑來跑去,不愛回家。」有回從醫院離開,景耀自己開車,停紅燈時車上廣播播著《我很想愛他》[5],他就著音樂說起舊事。「他對我不算差,比家裡任何人都還要知道我喜歡吃什麼。小時候如果他賭博贏錢,就會去學校接我出來,帶我去港口吃冰、去麥當勞喝汽水;但每次他出現,我媽就會很緊張,三天兩頭打電話到學校問我有沒有被帶走,教務處幾乎每堂課派人來班上查勤,搞得班導和同班同學都很緊張。直到我升國中,我爸聽說爺爺把我帶在身邊,跑來跟我爺爺大吵一架,就再也沒回過老家,也沒再帶我出門,兩個人十幾年沒再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討厭他,因為他能夠不回家、可以想逃走就逃走,我不行。」
「我媽以前會放卡通讓我學英文,看到《仙履奇緣》[6]時,我就想,如果王子沒有找到她,灰姑娘會不會對那個仙女很生氣?」青年目不斜視,若是從車外看入,定不會有人猜著他是在以這種寂寞的神情說童話故事。「畢竟如果仙女沒有出現,她沒有去舞會,就不會有更多可以被繼母和姊姊奪走的東西了。」
周森一時語塞,因這話喚起悠遠的回憶。少時潦倒,他當然沒可能上影院看什麼動畫片,因此第一次給他說起這洋故事的,是鄭嘉修。
卅歲人談過去,免不了被年輕人謔稱是老骨頭的陋習,數落滿骨子矯情。周森在圈裡也聽過老愛提港影起飛年代的老前輩說話,明白那種無意識的自憐自艾惹人厭煩,他很少談論那些曾經的不得志,或造成不得志的那些曾經。
若干年過去,他與前塵往事一別兩寬,未知是否各生安好,尚能聽《晚風》[7]或《外面的世界》[8]得幾宿安眠;反觀猶是戲中人的景耀,就是生性聰黠,年少世故,也理當比他茫然無措。
「討厭你爸,會讓⋯⋯呃,會讓一切變得容易一點嗎?」提聲壓過即時路況報導的音量,周森問:「而且如果討厭他,何必天天來醫院?」
綠燈亮了,景耀鬆開煞車踏板、將腳掌挪向油門,待車身緩緩向前加速行駛,他一手握著方向盤說:「可能我只是想要證明,我不是像他一樣糟糕的兒子。」
這答覆讓周森想起屢次出現在對話裡、他卻尚未見上一面的人,是那個傳聞無數,因白手起家受人景仰,也因喪偶遭人暗地吁嘆老來孤苦的景老先生。
「你爸在家時,常常跟你爺爺吵架嗎?」
「他不敢,他連拒絕父母之命,拒絕跟不喜歡的女人結婚都不敢。以前住在一起的時候,他跟我爺爺能避不見面就不見面,除非過年圍爐沒辦法,不過就算在那種節日,他們也會弄得所有人不歡而散。」且說著,景耀扳下遮陽板,「但我覺得,他其實很想見我爺爺,他只是拉不下臉,然後就過了很多年。」
直到現在,他可能快要死了,還找不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青年說得一針見血,似是乏了,不欲顧及那些騙騙外人的體面。
「我說這個,你不要生氣。你剛剛說,他是一個糟糕的兒子——」周森深知華人社會中,莫管他人家務事的約定成俗,但他難能對此視若無睹,無論基於愛人、朋友,或同是某個人的兒子的身份。他吞了口水,不自覺連呼吸都放淺:「可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更糟糕的父親。」
沒放在方向盤上的那隻手支著臉,景耀被逆光照耀的半截臉只露出人中以下,抿成一直線的唇線,讓他側臉看來與母親的神態相仿。
「我知道,我只是努力不去想。」好半晌,他才接話,「我爸跟我爺爺都很可悲,一個拿不起,一個放不下。」
景耀話未說盡,彼此的默契使周森福至心靈,驀地理解了大半。
傷痕累累的親子之中,沒有贏家。
未能達到父親期望的兒子自信盡失,在後半生逃避與他人建立進一步的親密關係,更沒能成為一位適任的父者,將親職失格的傷痕延續到子輩身上;此外,因管教不當致使互動疏遠,形同喪子,父親僅能從血緣的延伸(孫子)彌補失落的情感紐帶,卻對問題的源頭置若罔聞,原先的千瘡百孔在一無所知的孩子身上複製、增生、加劇,像是主幹上長壞又折不斷的枝枒。
至少,周森不願它被蠻橫折斷,因為他對那棵爛到只剩空殼的樹心毫無興趣,唯獨心繫那枝領著自己在這方土地生根的樹枒,「那你在為什麼感到抱歉?好像那是你的錯一樣。」
卻此時,車子滑入住所車位的車道,一如往常,景耀按順序倒車、迴轉、回正、打停車檔、關掉廣播與冷氣、解開安全帶,停止運轉的車廂頓時無聲,他倆沒有交談,也沒人打開車門,似空氣也隨拉起的手煞車徹底停止了,凝固了。擋風玻璃正對樓房的一樓對外窗,注重隱私的他們平日用不透光的窗簾掩得緊實,今下看來像座堅實的牆,嚴正警告車裡的人「此路不通」。
周森不是負氣,他只是很想聽見青年的真心,縱然破碎、難堪、凌亂、泥濘、青黃不接,他也想捧在手心接好,任那些碎片重組成一個最不會刺傷自己的形狀。憶起繚亂的往事歲月,於今想來,他最感謝的莫過景耀那句柔軟不足、明亮有餘的「飄洋過海地來看你[9]」,以及,直闖港都的勇敢。
再次開口時,景耀的聲線從容不再,略帶瘖啞:「那真的不是我的錯嗎?」
在回答那句「梗系唔系」前,周森先回過身子,給了對方一個結實的擁抱。
深色高牆在外,阻攔不了他們此刻絕對誠實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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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確認景父沒有動刀的打算,主治醫師直言不諱,告知他們「頂多三個月到半年」、「做好心理準備」,並隨之加重了標靶劑量。
飽受口瘡之苦,景父食慾大幅下降,更疲於應對每週一回的化學療程,每每結束都得在醫院留宿一宿。
不再如先前打完藥就能回家那般來去自如,受制高級病房的禁菸規定,自由成性的中年人益發暴躁,苦於開口閉口就痛,不快不假辭色、舉止更是粗莽,讓陪同者精疲力竭。那時代照護業不興,世人普遍認定,無親友相伴的病人等同於孤苦無依,是大不幸,對景父大起大落的脾性最是了解,阿姨不敢將照看的工作假手他人,與景耀商議後,雙雙決定放下一部分的工作,輪流照看。
此間周森不乏擔綱起採買宵夜的跑腿小弟,見過景耀對景父拒絕進食冷臉,也曾與父子倆無聲地看過幾部電影,與景耀一同為擅自拔下靜脈留置針、流一床血的景父向護理師道歉⋯⋯縱是如此,他也感覺,自己能做到的很少。
不說唯有當事者能理解的病魔,他能為日漸消瘦的景耀做的,實在太少了。
誠然癌症在當代已不再被蓋棺論定為絕症,治癒有成的病患比比皆是,況且島國的社會健康保險亦有對應的補助措施,但是,不採取侵入式治療的效果終歸有限,因此,他們心照不宣的那日仍舊到來了。
不是某個特定的時節,沒有任何前導預告或徵兆,在一個平常不過、了無儀式感卻陽光普照的、他們都措手不及的日子,來了。
異變發生得很快,那日的陪護者是阿姨,見例行的抽血報告沒問題,兩人素常打車回住處補眠。外頭暑意難耐,景父在冷氣房裡睡得不安穩,喝盡了床頭一壺冰水也解不了心頭火;近晚時分,他咳聲大作,止也止不住,人像過了一夜枯萎的薔薇,虛弱得連下床都沒辦法。阿姨心急如焚,只得忍著哭聲叫救護車,抵達急診室候診時,看醫護人員給他戴上呼吸器,她才想起聯絡景耀。
於是,當兩人快步穿越人滿為患的臨時等待區、走到擔架旁時,入目即是呼吸急促,體弱無力,卻一再想將面罩揭下的景父,與一旁握著活動護欄快要繃不住淚水的阿姨。
因人潮眾多,急診室醫師快速解釋肺部X光片上的霧狀物質有多不樂觀後倉促遠去,任幾人各自解讀這段不亞於死亡宣告的說法,默不作聲。就見景耀接過護士手上的病危通知書與原子筆,唰唰簽下了名字與簽署日期後,說句「謝謝」就把紙筆還給對方。
看見這一幕,周森見背對病床、不想被景父看到自己啜泣的阿姨,恍然大悟,不管景母是有心或無意,今時今地,都給了這段法律保障外的關係最殘酷的裁決,因為「正常」與否,無從改變她與他是「不正確的外人」的事實。
這在在提醒他們,有些事恰恰背道而馳,不是只要有愛就能夠迎刃而解;同樣地,不是只要有愛就能夠既往不咎。
加護病房設有嚴格的人數管控,單次開放時間僅半小時,訪客出入必須穿上一次用的防護衣,因此周森沒跟上前,在管制區外的走廊看自動門開開關關,直到青年攙扶著滿面淚痕的阿姨走出。
見她搖搖欲墜,不適合獨處,景耀與他隨阿姨回到住所陪護,兩人在客廳假寐到凌晨五點出頭,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身後事的處置對景家反而簡單多了,再繁瑣的細節都能從簡為計算機上的數字。
情理之內又讓人所料未及的,是景母主動接下了操辦葬禮與法事的工作,經人脈將奠禮會場打理得低調莊嚴,遵照佛教禮俗,來自天南地北的法師居士日日焚香、獻花、茹素,輪番助念心經[10]、往生咒[11]、藥師經[12]、《地藏經》[13]在內等多部經典迴向,教來上香的四方親友直讚這回面子裡子都做得圓滿,便是大體不回祖宅[14],景老先生得知也定感寬慰,省得觸景傷情。
因初識繁體字、趕不上生僻經文念誦節奏,只得在旁候著的周森聽了,心下不解,若是地下有知,那個半生怯於返家的男人在生命最後一程,真會想回到最想逃離的所在嗎?當然,或許往生者根本毫無知覺,所有的「想要」與「需要」不過是古籍捏造的臆想,再精心安排的花海、再盛大慎重的陣仗、再情深似海的追憶詞,充其量是生者假亡者之名的心理慰藉。
只是現在無論真相是什麼,都不會有(活著的)人知道了。
景家主服道教,除法會與飲食由景母操持,金童玉童、金銀紙及水燈一樣沒少,在平時沒人上門拈香的空檔,周森也會找個位置坐下摺紙蓮花,為身為獨子、必須日日守夜的景耀分擔一些勞務——原因很直觀,他既不是親朋好友,更不是眷屬,沒道理跟著做七[15]。
有一回,他遠遠聽撿骨師朗聲唸了禱詞,就見圍在大體一側的女眷紛紛別過臉拭淚,事後問景耀才知說的是:「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16]」
隔著冰櫃的玻璃,周森見過一回禮儀師修容後的遺體,確實如那話說的,面紅豐潤,活似睡著了一樣,但也讓人回想起景父過世前的病容,不勝唏噓。
他想起師父們宣道時說到「解脫」,不免懷疑,如果什麼苦痛都只會停留在活著的當下,那死去的,是不是相對幸福呢?人間可沒有天堂或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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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個月的喪事漫長又短暫,周森見識到景家家業與人際網路幅員之大,就是不想張揚,政商名流仍往來無數,身在其中的他聲稱「為圈內好友喪父致哀」也不奇怪,只大多數訪客蜻蜓點水的敬意表現,讓他不禁免感到悲哀,究竟多少人真是因往生者本人而前來呢?
他知道,有人懷一腔真情,偏生在這種時候最沒有資格出現,真真因為是愛,才讓人無能為力。
他也知道,有人從未出現,許是還分辨不出愛的最佳表現形式,是愛本身。
告別式定在滿七後的第一個良辰吉日,表定家祭從七點開始,意味天還未亮家屬便得完成事前準備。景母前夜叮嚀兩人五點提前到場唸最後一次經,那會兒周森沒意會到是什麼意思,後來在車上景耀說,島國禮俗有云,夫妻不相送,情誼能從一而終。
但青年下一句吐露的肺腑之言,不留情面得讓周森無話可說:「在世時沒有的東西,人死後就會憑空出現嗎?西方極樂世界又不是讓我們如願以償的地方。」
隔天他才發現,自己沒領會到的,或許不單是那層意思。
前些年疫情在港都延燒時參加過幾回中西式的葬禮,他原以為景父的出殯儀式將按純佛教儀式,由親屬誦經禮佛、子輩朗誦祭文、獻花獻果後告終,不想才因景耀跪在靈前的悼詞鼻酸時,他就聽司儀道:「景先生,因令尊英年早逝,傳統習俗中,讓白髮人送黑髮人是大不孝,比父母早過世的子女會在陰間受到審判,所以反服父母必須在出殯時敲打棺木,代表已經在陽間懲罰過亡者了,為子女消罪業,讓往生者轉生極樂世界。請問您身為獨生子,願意代替令尊受尊長杖罰嗎?」
這話霎時讓周森差點失禮地從席間站起,聽景耀那句清晰的「是」自廳前兩側音響傳出,他只覺眼前發黑,幾乎無法克制顫抖的指尖,牢牢盯著青年從殯儀社人員手裡接下一柄手杖,然後,朝堂前座席筆直走去,在一名別開臉的鬢白老者身前恭敬跪了下來,以臣服的姿態用雙手奉上木杖。
只消一個舉動,周森就知曉那是景老先生。
接下來的儀式因應需要,司儀稿都成了台語,即便他壓根兒聽不懂,也能從周身漸響的哭聲、景耀跪伏說話時的急促語調,以及被旁人扶起身、將拐杖高舉在孫兒頭頂後扔到一旁的老先生,看出這景象多令人傷心欲絕,直教人回過神時,已泣不成聲。
而周森回過神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離開座位、在眾親屬目睹下徑直走到堂前,沒有披麻帶孝,卻握著景耀發冷的手,同站在原定為家屬答禮的位置,彷彿身體先於理智告訴他、告訴他們,他不想在這種時候,讓景耀自己一個人。
是的,承襲先人智慧的古法將喪葬之事說得詳盡,獨獨沒有教會他們最基礎卻重要的那些:如何愛與被愛?如何過好一生?如何像個人那樣活著?
公祭還未開放入場,列席的幾位遠房親戚已為此產生騷動,一名年逾五旬、看來與景父同輩的長者起身大聲嚷嚷,就是聽不明白,周森也能從對方的怒容看出自己不受歡迎。景耀面色凝重,往前一踏步將他半個身子護在後頭,開口要說什麼,就見剛剛要人扶才能站起的景老先生先一步站起,目光炯炯,精神矍鑠地回頭沉聲說了什麼,讓那人登時愣住,終是悻悻然地坐回原位。見狀,眼色極佳的殯儀人員也連忙用下個環節翻篇,揭過這插曲。
後半場周森不知自己到底鞠了幾次躬,也不知多少人答禮時見著名份不實的他難掩詫異,禮貌起見拋下句「節哀」就逃之夭夭,正眼都不想同他倆對上、更別提握手;便是那些禮數周全的人——多是政界人士——他也能感知到觸碰時,若非不自然的僵硬,就是刻意為之的熱情。
只有一名獨身前來、穿著一身西裝的青年男性,毫不扭捏地握上了景耀的手,隨後是他的。沒有多餘的對話,青年朝兩人點頭致意後,不同於多數人交差了事般直出禮堂,就歸位坐下了。
之後將靈體送到火葬場,在附近私人會館等待的期間,周森總算得知了陌生青年是一個他早從景耀口中聽聞、卻未有機會見過的對象,據說是當兵時認識的好友。
「哥,這是青仔,我朋友。」
「周森哥,久仰大名,叫我青泉還是青仔都行。」全名陳青泉的青年膚色較深,包裹在西服下的骨架很寬,笑起來有股老實誠懇的氣質,讓周森感覺分外親切。「我太太很喜歡你。」
「你好,也謝謝她的支持。我聽說你住北島,今天是特別南下,晚點還要坐車回去吧?辛苦了。」
「別這麼說,辛苦的是你們。」陳青泉自西裝內袋拿出一只白色的信封袋,往景耀手上遞。那信封很厚,封口處用膠帶扎實地捆了好幾圈。「阿萍叫我愛親身提予你。」
「免提這。」景耀蹙眉,接下後立刻將信封的邊角撕去一小角,自口袋掏出一只紅包袋,將缺角的白包捲起塞了進去。「錢不好賺,給小孩多買點營養的。」
「這無仝款啦。」陳青泉還想再說,但見同梯態度果決,終是訥訥將信封收回囊中。
見他不再堅持,景耀語氣也和緩許多,轉而向周森介紹:「這傢伙年紀比我小,但已經有三個小孩了,最大那一個今年都要上小學了。」
順應氣氛用幾句「英雄出少年」將陳青泉說得羞赧,周森聽兩人敘舊,忍不住對景耀的側臉出神,他想,如果沒遇上他、那會不會就是景耀的人生?
但也只是想想,因為是後生仔先握住他的手的。
景耀一生被迫放棄太多東西,所以在對方鬆手之前,周森不會當那個先放棄的人。不管何時,不管何地,他都不會讓對方一個人,即使這個決定再不正確,再不正常,再不明智。反正,他們也從不是因為「正確」或「正常」諸類冠冕堂皇的由頭與彼此相識、相愛、相處的,對吧?
骨灰罐與牌位進塔後,周森在車內與陳青泉、景律夫妻一行人辭行時,見不遠處有位駝著背、身形熟悉的婦人,不及細想,就聽鄰座的景耀問「怎麼了」,模糊說句「沒什麼」就搖上了車窗。
當晚躺在床上,睡意濃厚的他才聽後生影帝坦承,下午在靈骨塔見到的女士正是不被允許在形如公開場合的葬禮上出現的阿姨。景耀向父親情人通風報信的事實讓周森清醒過來,好一會兒方道「這樣啊」,轉而試探性地問起景老先生在葬禮上說了什麼。
「『無,你講看覓,今仔日內底䖙的是恁後生?猶是恁老爸?』」景耀緩道,又以中文覆述一次,讓周森愣著,深覺無意間做了極其殘忍的事。
知他在想什麼,景耀沒有深入話題,將身子往他靠近了一些,繼續說:「我以為他死了,就會輕鬆多了。但今天和那天,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
不是補償之意,周森只是突然很想給青年一個擁抱,於是他就這麼做了。
「你希望有什麼不一樣嗎?」他將臉埋入景耀的髮梢,悶悶地說。
青年也倚上他的胸口,低聲說:「我不知道。」
「那我們就一起找答案。」周森話說得很慢,「但你要知道,我不是因為你知道什麼,還是有多麽好,才跟你在一起的。」
這話讓景耀無端笑了起來,像是在胸膛響起的陣陣春雷,笑得他莫名其妙,好半晌才停下。
暗夜裡,與愛無關的字眼擲地有聲,讓人心安。
「我知道。」
FIN.
[1] 李安《Lust, Caution 色,戒》,二〇〇七年,改編自張愛玲發表於一九七八年的同名小說,本片榮獲當年度金獅獎與金馬獎最佳導演在內多項大獎。
[2] 李安《Brokeback Mountain 斷背山》,二〇〇五年,改編自安妮·普露(Edna Annie Proulx)一九九年的同名小說,本片榮獲當年度金獅獎。
[3] 麥可·寇蒂斯(Michael Curtiz)《Casablanca 北非諜影》,一九四三年。
[4] 產生於佛教寺院或用於佛事活動的茶,稱作佛茶,一般使用綠茶。
[5] Twins《八十塊環遊世界》〈我很想愛他(國)〉,二〇〇六年。
[6] 華特迪士尼製作公司(Walt Disney Pictures)《Cinderella 仙履奇緣》,一九五〇年。此動畫電影改編自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的同名散文童話《Cendrillon 灰姑娘》。
[7] 伍佰&China Blue《淚橋》〈晚風(國)〉,二〇〇三年。
[8] 齊秦《冬雨》〈外面的世界(國)〉,一九八七年。
[9] 金智娟(娃娃)《大雨》〈飄洋過海來看你(國)〉,一九九一年。
[10] 《心經》,全稱《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又稱《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般若心經》,是大乘佛教表達空性和般若波羅蜜觀點的經典,與《金剛經》並為通行最廣的般若經。
[11]往生咒,全稱《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又稱四甘露咒、往生淨土神咒、阿彌陀佛根本秘密神咒,淨土宗認為誦持此咒能拔除一切業障,誦持此咒者,阿彌陀佛會在其頭上護持,使之離苦得樂,並在其命終之時,接引其入西方淨土。
[12]藥師經,全稱《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收於《大正藏》經集部,又名《十二神將饒益有情結願神咒經》。誦持此經被認定是為亡者解除生前的病苦。
[13]《地藏經》,全稱《地藏菩薩本願經》,又稱《地藏本願經》、《地藏本行經》、《地藏本誓力經》,是釋迦牟尼佛稱揚贊嘆地藏菩薩之宏大願望的大乘佛教經典。誦持此經主要被認定是為亡者懺悔罪業,超拔濟苦。
[14] 白髮人送黑髮人習俗,遺體不可放入家中正廳,若有旁廳則放旁廳,若無則放室外或殯儀館。
[15] 做七,又稱作旬、燒七、齋七、理七,是東亞的喪殯習俗,指人死後每隔七天舉行法事一次,七天為一期,最多為七期,七七四十九天才結束。道教稱之為七七追薦, 佛教稱之為七七齋、七七忌、累七齋、七七日、齋七日。「七七」為最後一個「七」,稱「斷七」、尾七、滿七或圓七。
[16] 引用自劉梓潔《父後七日》,二〇〇六年。
〖作者的話〗
這故事化用了許多個人經驗,包含但不限於照護與喪禮的橋段,但各地與時代的場景展現可能會有些許差異,希望不會造成閱上的斷裂感。
這章放了許多我對台灣傳統或當代家庭的感悟,包括那些對於陽剛氣質的崇拜(無論男女),乃至那些需要很多證明才能看見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