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水蘭花雨發香的正月時節,我在閣樓裡輕輕吟唱著新作的《長命女》。
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
我反覆揣摩著最後一句話。
我叫沈宛,浙江吳興才女,年十八。
雖是女子,但在詩詞方面卻頗有造詣,因此樓裡有許多文人墨客慕名而來,為得就是要與我臨筆切磋一番,卻都只能敗興而歸。
因為我看不上的人,我從不與他較量。
但今天,來了個有趣的人。
他是被友人帶進閣樓裡的,大清最有名的大詞癡納蘭容若。
他推門而入時,我正斜臥在貴妃椅上吃著桃子,只是斜睨了一眼他的樣子。
他的面容如玉,白皙得幾乎失了血色,彷彿沉醉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之中。那雙眼眸深沉幽暗,眉間微鎖,隱隱透出一絲淡淡的愁緒,令人不由得心生寒意。他的身形纖瘦如弱柳扶風,舉止間帶著一種靜默而壓抑的孤冷,仿若置身世外,無法被世間的喜怒哀樂所撼動。唇角輕抿,未見半分笑意,整個人散發著一股難以捉摸的陰鬱之氣,似乎連空氣都隨之變得沉滯。任誰看了,皆不由自心底生出幾分敬畏與疏離。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有些過頭了。
他淡淡地舉杯飲茶後,便提筆寫了詞。
見狀,我挑眉,順勢也提筆,照常地把《長命女》寫下。
「黃昏後,打窗風雨停還驟,不寐乃眠久。
漸漸寒侵錦被,細細香金獸。
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
「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他靜靜地出聲了。聲潤如玉,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開口。
「妳才十八歲,現在寫這樣的哀愁之詩,未免也言之過早。」他淡淡地說。
「寫詩便寫詩,還需要分年紀?」我毫不退讓地問他:「納蘭大人寫盡天下人間事,可否也是言之過早?」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將手中的詞交給我。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
悼亡詞?
「我妻子...雨嬋已經走了九年了...」他輕輕地說著,眼裡晦暗不明,似乎還閃著一股我看不到的淚光。
我突然感覺到心裡有一股疼惜在流動著。
後來,他常常帶著自己寫的詞來我的閣樓裡,有時是《木蘭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見》,有時也會是《蝶戀花: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而我總是在每日朝早會泡好他最鍾愛的普洱,等著他的到來。
直到有一日,他帶著《浣溪沙:我是人間惆悵客》來找我時,我直接牽住了他的手。
他被我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抬頭驚訝地看著我。
「容若,你非人間惆悵客。」我看著他那雙帶著鬱鬱神情的瑞鳳眼,堅定地說:「從今往後,沈宛陪你。」
於是他便帶我回了京城。
雖是回了京城,但他並未帶我入納蘭府,而是將我安置於德勝門的內置房。對此,我亦無怨,畢竟只要能相伴於他,在哪都是一樣的。
他還是一樣每日都會帶著詩詞來找我,只不過更多的是,夜裡他總會多留些時間陪我,不管是泡茶讀書,抑或是到月光下吟詩相伴,我都覺得樂此不疲。
後來,他生了一場大病,我照顧了他好幾個月。
每日都要沐浴更衣的我第一次數月衣不解帶地隨伴在他床側侍奉他吃飯喝藥,可我卻聽見他在朦朧間不斷輕喚著「雨嬋」這個閨名。
我感覺心臟隱隱作痛,卻從未離開他的臥房。
有一回他發著高燒醒來,一看見我便把我抱在懷裡。
他一向溫文儒雅,我被他突然粗魯的舉動嚇了一跳。
卻聽到他哽咽地哭訴著:「雨嬋...妳怎麼現在才來...」
「別再離開我了...好嗎?」
接著,他便像個孩提般放聲大哭。
而我亦哭了。
我該離開了。
就在他病癒後,我打包好行囊,在房內桌上留下了一闋詞。
「難駐青皇歸去駕,飄零粉紅白脂紅。
今朝不比錦香叢。畫梁雙燕子,應也恨匆匆。
遲日紗窗人自靜,簷前鐵馬丁冬。
無情芳草喚愁濃,閒吟佳句,怪殺雨兼風。」
然後,頭也不回,坐上前往江南的馬車,再也不踏進京城路一步。
後來,我聽說他病逝了。過世前,他留下了一闋詞,在京城被貴人貴女們傳頌著:
《採桑子·明月多情應笑我》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閒行獨自吟。
近來怕說當時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裡雲歸何處尋。」